第26章知君意
赵锦绣提着衣裙跑回屋内。满脸的泪水,视线模糊,跌跌撞撞,一路仓惶地伸手掩了门窗。
五月日光的暖意被掩在门外,屋内顿时黯淡下来,泛起一股薄薄的凉意。
赵锦绣转过身来,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靠着窗户的墙壁,就那样慢慢的,无意识地滑坐在地上。
木质的地板冰凉,有着初夏时分特有的潮意。
赵锦绣不想挪动分毫。她说不出是因为高兴,还是难过,抑或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唯有眼泪哗啦啦地流。
“人淡如菊”“锦绣倾城”这些字眼全在眼前晃,许华晨的魏碑、欧体,清晰而鲜明。周遭的每样事物仿佛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只有这些字格外清晰。
泪水如倾盆暴雨,赵锦绣抬着袖子使劲地擦。可是眼泪却像是决堤的洪水,如何都止不住。
她向来不是爱哭的女子,无论遇到多么大的事。都不会轻易掉眼泪。即使是许华晨宣布要结婚,她也只是在街边哭了,尔后站起身,便又是干练沉静的;即使在失去许华晨后,她难过得快要死掉,他也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流泪;即使穿越那一天去扫墓,她靠着许华晨的墓碑,慢慢地对许华晨诉说这十年来不敢说的话,还有那三个未曾出口的字,她流泪了,却也不是这般的汹涌。
“真是傻,真是傻。”赵锦绣哭着说,也不知在说自己,还是在说许华晨。她伸手捂住脸,泪水却从指缝间滚滚而出……
“他怎么可以这么傻。”不知过了多久,赵锦绣止住了哭,哑着嗓子自语。
她还是在窗下靠着墙壁坐着,没有挪动分毫,浑身都冰凉,腿脚也有些麻木。
赵锦绣在呆呆地想:如果江慕白现在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么,自己一定要扑在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华晨,我是锦绣,你的小锦绣。
他一定会惊讶地说不出话吧?
那么,自己就拉着他到日光和暖的院子里去。支一张案几,为他焚香,烧水泡茶,用他喜欢的泡茶手法,用那些白瓷的碗杯。
或者,为他找来江都的清江白,放上镇纸,慢慢研磨芳香的墨,在白纸上,用右手写属于赵锦绣的欧体,写那首《诗经》里的《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粲然”,并且还要告诉他,自己不要“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要他送“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倘若不肯,那么,就更过分一点。要《诗经》里的《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其家”。只是不知,到时候,他会不会笑着说:“赵锦绣,你长能耐了,求婚这种事,也干得出来了。”
再或者,带着他去看花房看兰与菊,笑嘻嘻地当面问他:“许少,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喜欢养花了?您老不是说民以食为天,要种就种能吃的吗?还有啊,这花房为何要叫锦绣,为何那一株国兰叫锦绣倾城,与你从我家阳台上牵走的那颗很像哦?嗯——,这个‘人淡如菊’,又是怎么回事呢?”
不知,向来淡然的他会不会也有窘态与不自在?赵锦绣兀自想象着江慕白发窘的模样,竟是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不过,也许自己这样问他的时候,他也会问:“那谁的名字一直叫赵晨,许如月?还有事没事地学我呢?”
那时,自己也会很窘得低头不语吧。赵锦绣想象着那样的情景。抑制不住地笑了,继而抬着手抚着自己的脸,脸颊一片滚烫。
她笑了一阵,又觉得自己真的太疯狂。适才哭成那样,像是一辈子的泪水都要流尽了,而今又一个人乐呵着。抑制不住地傻笑。
“都是他不好。”赵锦绣嘟囔一句,撅着嘴,却又忍不住笑出来。
赵锦绣独自冥想着,心情很激动。但是,她的动作很缓慢,生怕这是一场盛大的梦,动作太大,就梦醒了。
于是,她慢慢地抬起头,将整个人紧紧靠在墙壁上。屋外日光盛大,照得窗户纸透亮,窗外有鸟儿欢快的鸣叫,像是清脆的风铃声,煞是好听。
赵锦绣从来没有觉得鸟儿的声音可以这么舒服。她还是抑制不住地笑。因为腿麻,不能一下子站起身,她伸手抓着窗棂,慢慢地站起来。
左腿麻得生疼,却又不是很分明。赵锦绣靠着窗棂,将窗户推开。日光哗啦啦全扑了进来,赵锦绣不由得挡住眼睛,五月的风中带着植物的清香,还隐隐有槐花的甜香。
她总觉得这一刻,全世界都是美丽的。自己每一个细胞都在舒展,在欢笑。连那颗似乎从少女时代就垂垂老也的心,都重新变得晶莹。
“真想见到他。”赵锦绣倚靠着窗,抑制不住的欢喜。这一刻,巴不得江慕白就走那园门口走进来,抑或突然从身后抱住自己。
之前,赵锦绣因为做了那个梦,格外担心江慕白,所以那种想见,只是想确认他的安危。
可是如今,不经意间发现“锦绣花房”的秘密。回想前世那十年里与许华晨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曾经的腹诽,对陈秀丽的嫉妒全都被击打得烟消云散。前世的十年间,许华晨将一切捂得密不透风,现实又太过残酷,他们终究不可能。所以,他对赵锦绣的态度并不分明,两个人之间没有未来可言。可是如今,跨越了时空,隔了那么远的距离,赵锦绣再来回望,才发现那十年,一直在爱着的人,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他。
所以,这一刻,赵锦绣更想见到江慕白,握着他的手,紧紧抱着他,隔着一个时空,隔着十年的躲躲藏藏。
赵锦绣像个小小的女孩,很顽皮地将整个身子搭在窗棂上,瞧着强盛的日光在地上打出薄薄的影子,暂时什么都不想去想。
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正当赵锦绣在那里急切盼望江慕白的到来时,韦管家领着小丫鬟们来伺候赵锦绣用午膳。
赵锦绣赶忙从窗棂上翻起来,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拢好衣衫往正厅里去。
一走进正厅,照例是一个小丫鬟端着净手的盆子过来,赵锦绣洗了手,又用干布擦手。其余的小丫鬟已经布好菜。
赵锦绣往餐桌前一坐,那些小丫鬟都知晓这位兰苑的新主子在用膳时,不喜欢有人伺候,便是很识趣地鱼贯而出。
屋内又只剩下韦管家一个人,先前因在吩咐丫鬟们,也没有瞧赵锦绣。这会儿站在赵锦绣面前,指着饭菜问:“赵姑娘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吗?”
她当然有。她想见到江慕白。可是这老头指着饭菜问的,一切都局限性了。所以,她扒拉一口饭,尔后抬起头,冷冷地看了看韦管家,轻轻地摇了摇头。
韦管家神色一惊,向来平静的眉头一蹙,十分惊讶地问:“赵姑娘可有何事?”
赵锦绣很是疑惑地摇摇头,问:“韦管家怎么这样问?”
韦管家眉头还是蹙着,并没有回答赵锦绣,而是沉吟良久,在赵锦绣都快将桌上的饭菜统统扫光时,他才开口说:“我只是宁园的管家,有些话,本不该说。但赵姑娘不是普通人,早晨与姑娘一番对话,也让我甚为佩服。赵姑娘也是明白事理之人,理应支持九少。九少事务繁忙,姑娘应该谅解。”
赵锦绣有些莫不着头脑,将最后一块豆腐扫除,放下碗筷,门外的小丫鬟立马跑进来,送来漱口水,然后是擦嘴的丝巾。
赵锦绣气定神闲地漱了口,擦干净嘴,整理一下衣衫,带丫鬟们收走了杯盏,这才笑道:“韦管家的话太高深,我倒没听明白,还请明示。”
韦管家还是蹙着眉,没回答赵锦绣,而是走到门口,命小丫鬟打水来为赵锦绣梳妆。
赵锦绣觉得滑稽,大中午的又不是刚起床,做什么梳妆,所以笑着说:“不用——这大中午的——”
可是,刚说到此,她一下恍然大悟,定是自己方才哭得太久,后来因为一直想着与江慕白相逢后的种种,想着见到他时,自己待要如何,竟是忘记梳洗一下。此刻,脸上一定惨不忍睹。
赵锦绣羞愧难当,立马提着裙子往卧房里跑。小丫鬟们端着水在后面追着。
窗户半开,强烈的光线透进来,临窗的菱花镜里,映入一张脸,本来水灵灵的大眼睛肿得都快眯成缝隙,妆容散乱,发髻也乱了,如果穿个白袍子,大半夜晃荡,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都会以为是女鬼索命来了。
真是丢脸死了,那几个小丫鬟端着热水怯生生地在门口,问:“姑娘,婢子们可以进来吗?”
赵锦绣点点头,一下又想起门口还有一道屏风,自己点头,她们看不见,于是小声道:“进来吧。”
那几个小丫鬟进来伺候她洗脸,又询问她是梳睡午觉的发髻,还是不睡午觉的。赵锦绣想起韦管家还在,便说了不睡午觉。
折腾一番,总算有个人样,这才拢着袖子往正厅那边去。韦管家果然还在正厅里,负手看着正厅里的兰花图出神。
赵锦绣走路很轻,在门口站定,咳嗽了几声,韦管家这才站到一旁,虽然垂首在那里,却依然是不卑不亢。
赵锦绣往主位上一座,问:“韦管家是不是还有话跟我说?”
“赵姑娘冰雪聪明,不枉九少对赵姑娘情有独钟。”韦管家平静地说。
赵锦绣觉得这话很有问题,一点都不像是那个不多言不多语的韦管家的作风。所以她“哦”了一声,打量韦管家一番,笑道:“韦管家这话,倒让我怀疑眼前的人是否是韦管家本人了。”
韦管家听闻,却是面不改色,只是极有礼貌地说:“赵姑娘请放心,如假包换。”
赵锦绣还是笑着说:“韦管家何时也这样婆婆妈妈,九曲回环的?如月向来愚钝,还请韦管家明示。”
韦管家有些尴尬,但毕竟是老狐狸,很快恢复平静,道:“想必九少与西门公主即将举行订亲仪式的事,赵姑娘已经知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指腹为婚的,何况如今九少的境况,能有连国做退路,总比无一丝退路的好。若赵姑娘是因九少订婚之事伤心,那大可不必。这四年多来,能够踏足兰苑的,仅赵姑娘一人而已。”
赵锦绣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搞清楚韦管家说江慕白与西门瑾是举行订婚仪式而不是结婚仪式。这个时空的订婚大多是双方亲戚做一个公正,然后共同选定成亲日子而已,并不会将订亲弄得很盛大。
“九少只是订亲。而不是成亲?”赵锦绣颇为狐疑地问。
韦管家犹疑了一下,继而点点头。
赵锦绣心里有些不安,倒不是因为江慕白要与西门瑾结成连理。相反,如今赵锦绣看到了许华晨对自己的长情,对于江慕白的女人,她已不太担心。而今,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江慕白的安危。
这倒是一个好机会,可是偏偏江慕白却对外宣称是订亲。赵锦绣眉头一蹙,不由得重重拍在一旁的椅子上,叹息一声,道:“他怎么可以这样?”
韦管家听闻,立马说:“赵姑娘,今早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难道你不清楚九少的处境吗?”
赵锦绣抬起头瞧了瞧韦管家,忽然站起身来,对着他一拜,道:“如月多谢韦先生一心为九少着想,还请无论何时何地,韦先生都能始终在九少身边。”
韦管家一愣,显然不明白眼前的情况,颇为狐疑地说:“赵姑娘,太后对我恩重如山,九少也是无比器重。我就算肝脑涂地都会帮着九少,这是分内的事,赵姑娘倒不必行此大礼。”
赵锦绣也不管,兀自行了礼站起身,缓缓地问:“如今若要这订亲改为成亲,可还来得及?”
韦管家一愣,赵锦绣也只是点到即止,颇为忧心地说:“若是成亲仪式,至少军中将领都能来宁园参加啊。”
韦管家这才恍然大悟,立马上前一步,拜道:“赵姑娘切勿忧心,这次的订亲空前盛大,宗祠长老,军中将领的家属,世家子弟,以及达官贵人的当家都请了,帖子在三天前已经下发。”
赵锦绣心里一喜:江慕白这厮果然摆的是鸿门宴,若是这一场弄好了,从此这大夏以西就要易主了。
这样一来,这第一步就算成功了。若是得当,凭江慕白的威信,以及在桂城一带建立起来的好口碑,在大夏以东做做舆论,江慕天的军队里要动摇的人,怕也不在少数。那么取大夏之日,指日可待。
赵锦绣心情格外高兴,不由得一拍椅子扶手,也顾不得手疼,顾不得女子的矜持,哈哈一笑,道:“九少果然人中之龙,天资聪颖。韦管家,这政局动荡的,唯恐有些接了喜帖的人无法赴宴,这客人的安全工作,你们可要做好啊。”
韦管家瞧着赵锦绣,眼里浮起赞赏,一贯平静的语气中也不由得带着赞叹:“赵姑娘果然是俊杰,此话竟与九少不谋而合。赵姑娘请放心,这些九少都做好,包括东边。”
赵锦绣听到“包括东边”几个字,更是乐呵,尔后笑道:“是啊,当兵的,保家卫国,浴血奋战,其实谁愿意开战呢?九少深谙人心,你们跟着他,准是没错。”
赵锦绣很是高兴,她的许华晨就是这样的人,将所有的事情都分析透彻,布置得万无一失。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潇洒与不羁。
可是,如今的形势严峻,自己也是知晓。桑骏、萧元辉很难对付,就是江慕天也不好对付,因为他身边如今有楚江南。楚江南就是苏澈,苏澈是何许人?是能与桑骏抗衡智谋的人。他曾独自运筹帷幄帮助萧元辉策划,最终让萧元辉在夺位大战中成为胜利者,又用了几年的时间,让摇摇欲坠的萧月国变得富庶,成为能与桑国抗衡的唯一一国。
也许稍有不慎,江慕白也会满盘皆输。
赵锦绣一想到这个,心里不由得一颤。先前赵锦绣一心想要告诉江慕白,自己就是他的小锦绣,穿越时空来找他了。可是这会儿,她倒是犹豫了。
如果告知他,自己是赵锦绣,恐怕他便多了牵挂。以后,万不得已,自己要去找桑骏,抑或萧元辉,或者楚江南,依照他的臭脾气,便是死活都不会答应的。
赵锦绣慢慢坐直身子,心里已然清楚:这个身份还要瞒下去,不能让他知道。
替江慕白高兴的心里不免又浮起一丝沮丧。
“赵姑娘,属下多谢您为九少着想。”韦管家许久不发言,一开口,却是十分的谦逊,并且第一次自称属下。
赵锦绣一笑,很清楚韦管家对自己的只是一点点赞赏,还不足以自称“属下”,而这自称不过是一种策略,因为她无论如何摆脱,始终萧月国少将军林希,始终是桑骏的定贤皇后,始终是凤楼的三公子。
赵锦绣瞧着韦管家微笑,心中为此人此刻真心助江慕白而高兴,于是也不予以戳穿,只是笑道:“他既是我夫,便是我的天。这本是分内事,韦管家太过谦了。”
韦管家一脸笑意,道:“赵姑娘还是午睡片刻,教你剑法的事,已然办妥,剑师黄昏时分会到来。”
“有劳。”赵锦绣客气一声,站起来往厅堂外走,脚步越发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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