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流转,悠扬欢快。精致菜肴逐一上桌,太子尝了一口,赞道:“不愧是从京城第一食府请来的厨子,色香味俱全,好!傅将军有心了!”
经他这么一说,似乎这顿宴席是为他而准备。
“合太子的口味就好。”傅筹温雅而笑,低眸时,一抹淡淡的嘲讽轻轻划过嘴角,转瞬即逝。
宗政无忧面无表情,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静坐的容乐长公主,她身上的脂粉气味被食物的香气所掩盖,闻不到了,便觉得熟悉。
容乐长公主望着面前的美酒佳肴,神情淡淡,全无半点食欲,只是安静的坐着。
席下女子的琴音突然一转,柔媚婉约的曲调从指间流泻而出,厅门外八名蓝衣女子应声分列两排迈着清浅的碎步,袅袅而入,双臂聚拢于中间高高举起,天一般的蓝色水袖一直垂到地上。走到屋子中央,八人围成一个圈,随着曲音柳腰轻摆,十六只长袖一同舞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的弧,忽有两只七彩水袖自蓝衣女子围成的圈子中央扬空而起,在四周的蓝色之中如同春日里的天空遽然升起的彩虹,美得炫目,一下子便吸引了太子的目光。
八名蓝衣女子忽的散开,中间身着七彩丝织就的薄纱衣的女子,腰肢细软,柔若无骨,舞动的身姿轻盈似蝶,酥胸随着她的舞动在纱衣下起伏轻颤,若隐若现。一袭水色轻纱覆住了她的整张容颜,看上去隐约而朦胧,配上她美妙的舞姿,更添几分神秘魅惑之感。
太子惊艳的望着那名女子,身子不断的前倾。
宗政无忧怔了一怔,怎么觉得这女子的身形也与阿漫相似,他是不是走火入魔了,看谁都像她。
“好!”一舞毕,太子起身,拍手叫道:“月宫里的嫦娥见到姑娘的舞姿,怕是都要羞愧而死了。”
淫邪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彩衣女子,太子走下席间,伸手就想取下女子的面纱,女子连忙退了几步,避开他的手,他也不恼,反倒更多了几分兴趣,干脆背了双手,端出他太子的架势,用高高在上的语调问道:“你是天香楼里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彩衣女子朝他行礼,垂下头,低声应道:“小女子痕香,前日进的天香楼。”
“哦,痕香,好名字。你想不想离开天香楼?”
痕香把头垂低,默然不语,似是在犹豫。没有太子预料中的欣喜或感激涕零,太子不悦道:“怎么,你觉得本太子府还比不上一个天香楼?”
痕香忙跪道:“小女子不敢。”
“谅你也不敢!”
太子好色,人尽皆知,从青楼带女人回府,也不止一回两回。余大人想着自家的女儿,面色便不大好看,灌了口茶,轻咳一声,以示提醒他们此行目的。太子会意,但眼神还是不断地往痕香身上瞟去,虽然还没看到脸,但光凭她的舞姿、身段就足够让人神魂颠倒。他看了眼傅筹,似是有些顾忌,傅筹心中了然,笑道:“太子喜欢痕香姑娘,是她的造化。等晚宴结束,本将遣人去天香楼里说一声,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太子乐了,牵了痕香的手,带她坐到他身旁去。
宗政无忧目光微沉,直盯着被面纱覆住的女子低垂的脸庞,心道:宗政筱仁你最好祈祷你身边的女人不是她。
傅筹扬手对外面打了个手势,一名侍女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密封的白玉酒壶走进席间,傅筹笑道:“给各位贵客斟上。”
侍女应声揭开壶盖,一股醉人心脾的浓郁醇香扑鼻而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屋子。
宗政无忧面色蓦然一变,听到有人惊异叫道:“十里香!”
太子和余大人双眼巨亮,齐齐盯住侍女手中的酒壶,惊讶不已。
十里香,京城郊外秦家酿造,据闻此酒独一无二,香飘十里。
闻着酒香,太子惊叹:“原来这便是‘十里香’,果然名不虚传。听说这酒已经不存于世了,不知傅将军从何处得来?”
傅筹答道:“偶然间得一位朋友所赠。”
余大人道:“十三年前的那场御宴,席间的文武百官无不赞叹这‘十里香’乃酒中极品,但不知道那场宴会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陛下大怒,下旨将秦家满门抄斩。可惜了这酿酒的好手艺连个传承下来的人都没有!”
傅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一直不曾出声的宗政无忧,只见他脸色发白,阴郁的眼底正酝酿着一场风暴。傅筹笑道:“余大人还未沾酒就已经醉了。”
余大人一愣,蓦地想起十三年前的秦家惨案过后,临天皇曾下旨禁止任何人提起此事,违者按谋反罪论处,且从那以后,宫里设宴再也没见过一滴酒星子。想到此,他心中一惊,慌忙笑道:“是、是啊,看我……光闻着酒香就开始说胡话了,我都不记得刚才说了些什么,呵……呵呵……”他笑得一身冷汗。
容乐长公主对于这之间发生的事情就仿佛一个看客,淡然而平静。偶尔抬眸扫过一眼,似是看到太子身边的痕香在余大人提到十三年前的那些事情时眼光微微变了变。她不禁想,世人皆凉薄,只遗憾秦家的酿酒手艺失传,却无人为这惨死的人命扼腕长叹。
傅筹端起酒杯,道:“今日美酒当前,不谈其它。各位请!”
太子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就欲一品甘醇,却忽觉一股寒气直逼面门。转头,看到宗政无忧邪眸冷如冰刺,浑身都散发着极致冷冽的气息,不禁心头一颤,想起宗政无忧似是从十三年前开始,就讨厌酒和女人。
“七皇弟,这‘十里香’乃酒中绝品,你也破回例尝尝。否则,就是人生一大憾事!”
宗政无忧额头隐有青筋暴动,身子僵硬似铁,十里香,十里香……这三个字一经提起,便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极力压制住胸腔内的翻涌之物,抬手一挥,太子递到唇边的玉杯倏然碎裂,杯中酒水凝成一道水柱擦着太子的鼻尖划过他身边女子的脸庞直直冲向一旁的廊柱。
酒穿廊柱,留下一个细小幽黑的穿孔,洒在对面的墙壁上。
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的太子惊得瞪大眼睛,呆住。
整个屋子里,被一种彻骨的寒气笼罩着,连呼吸都要被冻结。余大人刚饮的一口酒还含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那口酒,此刻于他而言不再是美酒,而是随时都有可能会致命的毒药。
离王忌酒,这么大的事,居然给忘记了!余大人懊恼非常,嘴唇微张,那口酒便从颤抖的嘴角流了出来,顺着脖子淌入衣襟之中,如一条毒蛇蜿蜒爬行在他的身体里,止不住的战栗。
一时寂静无话,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痕香面上的轻纱被水柱割裂,飘落在地面,现出一张极美的面容。
眉如远山黛,肤白犹胜雪,一双美目水波潋滟,明明看上去是不知所措的表情,但眼波流转间竟有挡不住的艳光四射,妩媚撩人。
原来跟她有着相似身形与声音的女子,长着这样一张明艳照人的脸庞。容乐长公主珠帘背后扬起讽刺的笑。不错,她便是在浴室里悄无声息换下假公主的漫夭,而那名曾在皇宫大殿替她选夫的假公主如她之前那样潜入水底,在他们离开之后,化作天香楼的舞姬,蒙着面纱,为转移宗政无忧的视线。
太子一转头看见痕香艳丽的面容,惊喜得连自己鼻尖的痛都给忘记了,赞道:“美,太美了!”胜过他府中任何一个妻妾。
望着彩衣女子完全陌生的脸孔,宗政无忧眼光忽明忽暗,不是她?他忽然不清楚他究竟希望那女子是她,还是希望那不是她。轻轻垂下眼睑,再不看那彩衣女子一眼,空阔的屋子里四处都是浓郁的酒香充斥在他的鼻尖,他心中已是纷乱。
傅筹一直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他的情绪从始至终没有过任何的起伏,令那笑容看起来更像是一张面具,偶尔嘴角略深,深得让人看不透其中的含义。他放下杯子,起身歉意道:“是本将一时疏忽大意,竟然忘记离王忌酒一事,真是抱歉的很!来人,还不快将酒水撤下,换茶。”
下人一阵忙碌,这一席本就是各怀心思,经此一事,众人更无胃口,宴席便草草结束。
将军府外,宗政无忧上了马车,漫夭终于舒出一口气,心虽空落,却也渐渐踏实,她正待举步上车,身后那辆华丽马车内忽然传出低沉的一句:“容乐长公主请留步。”
漫夭心间一沉,身子僵住,这个时候宗政无忧叫住她做什么?莫非被他看出端倪了?这宴席之中她自认并未露出马脚,忙敛了心神,缓缓回身,平静道:“离王殿下有事请讲。”
不同的嗓音,但这样平静的语调,以及那一转身的优雅自如,都带来一种隐约的熟悉感,非常浅淡,浅淡到容易被忽略掉,除非有着异常冷静和清明的头脑,可宗政无忧此刻恰恰就缺了这个。
宗政无忧懒懒的坐在车内,目光似是要透过珠帘望进她的眼里去,但她却垂了双目,他的视线只能停留在她面前细密的珠帘之外。他沉声道:“公主在大殿之上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取得半年之期,就为等待傅将军的凯旋?真可谓用心良苦!”
原来是说这个。漫夭放松下来,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两个多月无人打扰的自由以及她顺利为自己安排的虚假身份,在傅筹刚刚还朝的第一日便出现一个假公主代她选夫的那一刻开始,令这之前的一切看上去顺利的不正常。
她微微嘲弄道:“是啊,的确是用心良苦呢!”只是用心良苦的那个人,不是她!
她所追求的不过是自由与真心,如今,自由已失,或许,她从未真正拥有过自由,那两个月里,她其实一直都没逃开别人的掌控,皇兄不阻止,是因为还没到时候。而她所以为的真心……更是可笑,一场幻梦,罢了。
宗政无忧微微一愣,眼神倏然变得犀利,漫夭立刻回过神来,连忙笑道:“离王此言差矣,我乃一国公主,既知离王对我无意,便也不愿委曲求全去做那自讨没趣之人。不错,定下半年之期为让离王回心转意确实是个幌子,真正的原因,是我想借此机会多了解那些贵族子弟们,从而选出一个最适合的人做我的夫君,毕竟这桩婚姻关系到两国的情谊,总不能因为离王的拒婚而随便选出一人替补吧?那样,我启云国的脸面不是让我给丢尽了?”
她淡淡的笑,就像第一次在乾坤殿与他说话的表情。
宗政无忧似笑非笑道:“看来你认为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比人们眼中有着高贵血统的皇亲贵族更能增长你们启云国的脸面?”
漫夭讥诮道:“离王此言差矣,那日在皇宫宜庆殿,离王殿下不是也看到了,容乐选夫之时,那些皇子贵族们因我容颜丑陋,无不避我如蛇蝎,唯有傅将军不同,我不选他还能选谁?”
她倒是句句在理,令宗政无忧回想起大殿上的情景。漫夭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定,这个时候,她不适合与他说太多话,她必须马上离开他的视线,想到此,便笑道:“怎么,离王殿下后悔了么?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宗政无忧嗤笑一声,满目的嘲弄与不屑,对下人吩咐道:“回府。”再没看她一眼。
她就这样逃离了他的掌控。
一粒散香丸,一颗变声丹,一个身形相似的蒙面舞姬,一壶为他所禁忌的陈年佳酿……这些本是她用来脱身的计谋,却在痕香与傅筹配合之下,天衣无缝,堪称完美,但正因他们配合得太过完美,让她感觉到这一切,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
前方的豪华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内,剩下能印在她眼中的,也仅剩下漆黑的夜幕。她仰起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但那沉重的窒闷感依旧重重压在心里,挥之不去。
“宗政无忧,再见!”
上了马车,漫夭也消失在这片夜幕之中。
傅筹这才走出门口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一贯温和的笑容从唇边缓缓隐去。任宗政无忧如何睿智,也断然不会料到他要找的人其实就一直坦然坐在他的身边。那个女子,真的是心思缜密,善于运用周边可用的一切事物、人,还包括人心。空旷的一眼望尽的浴室、碧色不透底的浴池、痕香的形似、太子的色心、宗政无忧的自负和禁忌,以及他必定的配合……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但是有一点,她也许不知道,若他准备的那壶酒不是“十里香”,那么想骗过宗政无忧的眼睛,只怕不会那么容易。
傅筹背着手站在台阶之上,目视远方,如同立在高处之人俯视苍生的姿态。他微挑了嘴角,轻轻地笑,两日后的婚礼,他已经越来越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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