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酷暑。
慕容轻寒率五十万大军从如意城出发,南下一路攻向南陵。同时,云墨从玉砂城出发,北上直取金凰皇都。
五十万大军直捣黄龙,无往而不利。
三个月接连攻陷十五座城池,金凰三分之二城池已经被攻占。
到了这个地步,大势已趋,接下来,每到一座城,几乎是毫无悬念,要么对方自动投城,强硬抵抗也不过负隅顽抗,很快就沦陷。
十月,东越没有再继续向前进攻。原因很简单,凤君华二十四岁的生日要到了。
凤君华听到这个理由的时候有些好笑的看着云墨,“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这些?”
云墨拉着她的手,笑道:“前年你去了封地,去年你生病,错过了两个生日,今年不能再错过。”
凤君华歪着头靠在他怀里,“那些都不重要,你知道我不在意的。”
“可我在意。”
他眨眨眼,将眼底的黯然痛楚掩藏得一丝不露。
他的时间不多了,这大抵是他最后一次陪她过生日,怎能不珍惜?
“青鸾。”
他抱着她,忽然在她耳边轻轻开口。
“我们私奔吧。”
“!”
凤君华愕然抬头,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你说什么?”
他却一脸平静,眼神隐约含着笑意。
“你没听错,我说,我们私奔。”
凤君华觉得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绪了,茫然而怔怔的看着他。
“私奔?”理智慢慢回笼,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道:“你没事吧?”
“我很清醒。”
他面色不改,眼神坚定。
宣纸泼墨,提笔挥就,几个大字落下。
翌日,守在门外等着凤君华醒来进去伺候的曼书瑶罗迟迟不见里头动静,十分纳闷,都日上三竿了,怎么还没起床?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有着疑惑。
瑶罗嘀咕道:“这平日里姑爷便是对宫主再怎么疼爱,这时间也太过了吧?”
曼书轻咳一声,知晓自家主子夫妻两人恩爱缱绻,闺房里的事儿她们也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到底是女儿家,这么说出来难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小声点,要是让姑爷听见了,保不齐就不让我们在宫主身边伺候了。”
瑶罗吐了吐舌头,眼角余光看见走过来的云裔,低头打了声招呼。
“王爷。”
云裔看着紧闭的房门,皱眉。
“他们还没起来?”
两人摇头。
云裔想了想,就要推门,曼书瑶罗连忙挡在身前。
“王爷不可…”
云裔撇撇嘴,“你们在这里等了这么久,难道以为他们两人还没听见外面的动静?”
曼书瑶罗一怔,这…
云裔趁她们失神,干脆一脚踢开门走了进去。
“王爷…”
曼书瑶罗追上来要阻止,却在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后怔住。
屋子里没有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什么东西都没动过,香炉里早已没有了香烟,显然两人已经离开多时。
云裔黑着脸,瞥到桌子上的信,打开一看,神色更沉。咬牙切齿道:“云墨!”
曼书瑶罗原本要上前,一看到他脸色,便自觉地的顿住脚步。
云裔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碎屑从指缝间飘落,可见气得不轻。
什么叫他们走了,这里的事就交给他?当这是过家家呢还是怎么的?战场岂能儿戏?眼角余光瞥见枕边的一个小包裹,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帅印。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放在枕边,倒是放心得很。
“王爷…”曼书小心翼翼的开口,“信上说的什么?”
云裔现在心情十分郁闷,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走了出去。
瑶罗耳尖,听见他出去的时候低骂了一句混蛋,语气十分恶劣。
她想着,他口中的混蛋,该不会是姑爷吧?
很明显,两位主子翘辫子离开了,可去了哪儿呢?
“我们去哪儿?”
千里之外,逃走的两个混蛋同乘一骑,凤君华靠在云墨怀里,轻声询问。
云墨唇边溢出浅浅笑意,“还记得我带你去看过的乌灵峡的瀑布映月,广陵的海上日出,碧川崖的落日晚霞吗?”
她眨眨眼,“记得,怎么了?你不会还要带我故地重游吧?”
云墨摇头,“上次有事半路回去了,还有两个地方咱们没去。”
“你说的是连云洞的五色彩石和三生莲以及长茵山的花海密林?”
他微笑点头,“记性不错。”
凤君华有些无奈,“你要带我去旅游以后有的是时间,干嘛要选在这个时候?”
他圈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呼吸喷洒在她耳侧,低低道:“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人要活在当下。今朝有酒今朝醉,且行且易需尽欢。”
最后三个字,他咬在唇齿间,带上了几分刻意的轻佻缠绵味道,瞧见她耳根子立即红了起来。他眼波迷醉涤荡出幽幽光芒,如夜色海面上倒影出的月色,斑驳而迷离。
他忽然低头,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咬,她猝不及防,低吟了声,身体一软,瘫软在他怀中,红着脸嗔道:“没个正经。”
他却洒然笑道:“对自己的妻子还正经什么?”
她神色更不自在,干脆不说话了,乖顺的靠在他胸口上,眼睫垂下,眼底却是一片凄凉之色。
他的担忧她如何不懂?
梦相思…
梦相思…
她现在恨死自己了,当年为何要制那般焚心毒药?若不是她,这世上就没有梦相思,没有梦相思,师兄不会死,他也不会…
心口传来顿顿的痛,清晰而刻骨。
这一生他将所有温柔赋予她,自己则默默吞下所有苦果。
许多她看不见的角落里,他在不停的付出。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希望能和她有最后最美好的回忆。
是这样么?
他那般断定自己已经活不了了,是吗?
梦相思他研究了五年,却毫无成效。
她在梦相思里加了自己的血,那是加速梦相思发作的引子。
其实她知道,圣灵泉水他没喝,他不会喝。据说圣灵泉水可清洗人世间一切污浊毒物,甚至包括灵魂,却唯独洗不了心之所系,情之所钟。
如何解相思?
他们都懂,只是彼时她自欺欺人,宁愿冒险,也要为他求得一线生机。
终究是无用么?
她闭了闭眼,将眼泪默默吞回腹中,唇齿间缠绕着一句话,一句她永远都不想说出口的话,也随着那眼泪一寸寸吞入血脉之中。
上穷碧落下黄泉。
君故去,妾亦相随。
云墨,你从来都没看清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
殉情两个字太沉重,我不想说,是因为不希望那是我们最后的结局。
你,懂吗?
他懂。
只是和她一样,不想说。
有些话说出来太过沉重,以至于超出了他们可以承受的范围,所以便不想说。
人有时候很奇怪,很多事情他们不想面对不愿面对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选择逃避。仿佛那样,那些事就不会发生一样。
其实,不过是在给自己的鸵鸟找借口罢了。
……
赶了半个月的路,终于来到连云洞。
连云洞在奇峰山内,四周都是山峰围绕,高耸入云,一眼望过去各处景致相同,几乎分不清路口在哪里。
“你对这里熟悉么?”
她问。
云墨点头,“以前来过,只是没进去。”
她微笑,“你这是故意等着我一起么?”
“对。”
他也微笑,然后拉着她向前走。
这世间再是风景独好,没有你,也不过一抹灰白孤寂。
这句话他没说出口,只在心中默默酝酿。
她也没说话,跟着他的脚步,穿过那一道道七彩霞屏,走进最里面的风景。
连云洞,围绕山峰之壁,一个个环绕链接,是为连云洞。
所以,不止是一个洞口。
还没走进,就感受到霞光万丈,从洞口散发出来。
这一方天地,转瞬被五光十色包围。
凤君华注意到,地面上那些花草在这一刻全都妖娆盛放,比之前更美更灿烂。
而周围空气升腾起缭绕白雾,四周山峰悬空起来,恍如走进了仙境。
云墨揽着她的腰,飞身而上,踏入了洞口。
一眼看过去,壁上红黄蓝绿紫光交错,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仔细一看,石壁上镶嵌着大小不一的五色彩石,照得这一方天地光芒万丈,霞彩映月。而那些石头,仿佛透明了般,明明散发出那样美丽的光晕,却是朦胧而梦幻,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好美。”
凤君华真心赞叹。
云墨目光却落在她身上,天下三大真匹全都吸收过这五彩石的霞光,所以在这个时候,她身上的天华碧才是绽放到最美的时刻。
她没有注意到,此时她浑身被红光笼罩,朦胧仙灵,恍如即将涅槃的凤凰仙子,稍不注意就会随风而散。
他控制不住的将她揽入怀中,低低呼唤她的名字。
“青鸾。”
她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怎么了?”
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声音呢喃如梦。
“你真美。”
她低眉浅笑,脸颊红晕自然散开,眼波流转,潋滟生姿。
他将她搂得更紧,低头吻住她的红唇,辗转吮吸,唇齿缠绵。
她闭上眼睛,抬头迎合他。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在原地,虽然周围的景色没有变,但她知晓,他们已经更近一步,来到下一个洞内。
一步步走过,皆有他们的脚步。
那些五彩石仿佛聚集了天地之辉,在这一刻,将他们独特的美丽齐齐盛放。
不知道走过了多久,仿佛已经走到尽头,前方传来浅浅水声,光晕透过洞口而来。淡白,夹着金黄色。
他拉着她走进,刹那间,满世界花开齐放,都不如此景此色美丽。
飞卷而下的瀑布,清澈的池水,其上徜徉着接连无穷的三生莲,惬意而张扬,羞怯而绝美。
世间没有任何一种花能开出那样的姿态。
世间没有任何一种颜色比它刚美更华美。
独一无二,白璧无瑕。
这样的一幕,美得让人不敢靠近,生怕亵渎了那份纯洁的美好。
凤君华恍惚的站着,直到身后传来他浅浅而柔悦的声音。
“青鸾。”
她回头,眼前又是一副绝丽风景盛开,明明是定格在画面上,却仿佛在这一刻生动起来。
画中五彩石壁上环绕,引渡尽头泉水清澈,三生莲妖娆绽放。而红衣女子侧身而立,黑发如与那瀑布相应成趣,淋漓分明而有那般契合。她容颜沉静,眼神深如幽潭,长睫垂下,掩住眼底华光潋滟的风姿绝俗。
红裙飘飘,身上霞光蔓延,不知道是这五彩石的光折射而下,还是她身上的碧华锦给予了更美丽的色彩。
这样的一幕,美得几乎让人沉沦。
她恍惚的伸出手,将那幅画接过来。
“你什么时候的画的?”
“刚才。”
他从身后抱住她,闭着眼睛,轻轻亲吻她的后颈。
她眸光迷离而微醉,仰头感受着他的气韵温和,柔情款款。
忽然转身抱住他,主动凑上自己的唇。
放纵吧,这一生能这样任性的机会已经不多,不如陪着他一起放纵疯狂。
那些什么生生死死,那些爱恨,那些还未了解的战争,通通抛却。
这一刻她只想在他怀中,品味那样相依相偎的抵死缠绵。
她已经去扯他的腰带,动作一点都不温柔。
他闷声低笑,灵巧的将她的衣服褪下,一点点膜拜她的肌肤。
她已经情动迷离,发出低低而满足的轻吟。
他扣住她的腰,将她放下。地上是软绵绵的花草,躺上去就如同舒适的软榻。清风携着幽香而过,似那帘卷秋霜,点落红唇一抹朱砂。
低低的呻吟,急切的喘息,相贴的肌肤,紧紧的拥抱。
一切的一切那般熟悉那般自然,仿佛自洪荒初始,他们便是分割不断的一对,彼此那般契合。
汗水濡湿了鬓角,红晕染满了脸颊,属于爱的曲调一直未曾停歇。
……
十一月,外面的世界已经是雪花纷飞,而连云洞中却恰如春日,温和而微暖。
云裔率领东越五十万大军已经攻下盘城,下一座城池,便是皇都。
而南陵,明月殇突然下令抵御慕容轻寒的大军全都调回京城,似乎下定决心死守皇城。
慕容轻寒没有停顿,大军穿过南陵十几座城池,直直赶往京城。
而此时,凤君华已经和云墨来到长茵山。
那是整个东越最高的一座山,位于东越西北。
从山下往上看,密密麻麻全是奇花异草,仿佛无边无际。
山下已是如此,不知山上又是如何景色?
他带着她飞跃上山,山顶密林包围,一眼望过去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皱眉,他却微微一笑。
“等着。”
他上前两步,一挥手,天光大亮。
眼前仿佛有一只手,在撕开幻境的帷幔。亦或者那是神来之笔,在空白的宣纸上点缀这五颜六色,将这一方世界填满般般色彩。
凤君华形容不出那样的美丽,只觉得一生所见任何风景,皆在此刻成灰。
帘卷西风醉,夕阳半日红,云霞映照波,但得好角色。
层林尽染,仙雾蔓蔓,花石成灵,草木皆生。
便是脚下的路,也似柔软的云,亦或者丝滑的锦缎。
连空气,几乎都能感受到那种极致的暖和静,似流淌在血肉之躯的血液,那般深刻的妾身体会着。
他又从身后抱着她,低低唤着她的名字。
她闭着眼睛,香风迷醉,心也就此沉沦。
她在花海里起舞,他作画,她偶尔回眸一笑,天地失色。他忍不住,将她就地扑倒,尽情缠绵。
她在温泉里沐浴,他凑上来,薄唇贴上她的肌肤,一寸寸亲吻,然后在池水里晃荡出音律的波光。
……
还有很多很多。
他们似乎尽情发泄对对方的情感,密林深处,花海徜徉,都有他们淌过的痕迹,留下永不磨灭的永恒乐章。
亦或者,那是生命的尽头,数不清而来不及的深情缱绻,都在这一个,尽情抒发。
……
十二月初,东越大军已经攻至金凰皇都,兵临城下。
皇宫内早已乱做一团,宫人们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逃跑的逃跑,四处乱窜,早已没有了昔日暴风雨前的宁静。
凰静芙没有阻止,依旧安然坐在龙椅上,看着外面那些逃窜的宫人,听着杂乱的声音,嘴角浅浅笑意。
振国将军带着人闯进来,见到逃走的宫人就杀,厮杀声响彻一片。
她走进大殿,将佩剑插入剑削,单膝跪在地上。
“微臣参见陛下。”
凰静芙眉眼不抬,淡淡道:“魏将军怎么不走?”
魏宁站起来,义正言辞道:“国之大难,微臣岂能走?”
凰静芙笑了下,珠光映照下她唇边笑意如花如水,清浅淡漠了无痕迹。笑意的尽头,是一抹长长的叹息。
“国之将亡,将军这等有才之人,应该另投明主,才可保住一家性命。”
“陛下。”
魏宁上前一步,满目充血。
“微臣祈求迎战敌军,誓死保卫皇城。”
凰静芙摇摇头,“兵临城下,已经来不及了。”
“陛下…”
凰静芙此时已经看开。
“魏将军不用多说。”她一顿,看着这空落落的金殿,那般华丽绚烂,此刻仿佛已经凋零成灰,再也不见分毫颜色。
“天下分分合合本就是自然定律,谁也改变不了。金凰已到了国破之日,再无回天之力。朕知晓魏将军有忠君爱国之心,但已是朽木之国,再难保矣,何必再填鲜血洒之?云墨不是气量狭小之人,你走吧。只有你活着,那些大臣才不会无辜枉死。”
“陛下…”
魏宁眼中含着泪光,悲绝而悲愤。
凰静芙却静静笑着,目光寂寞苍凉。
“这皇权霸业,原本就是浮云一梦,如今到了尽头,交付他人之手,换天下太平,也是功德一件,没什么不好。”她笑得淡然而释怀,“金凰立国百年,历代明君圣贤,盛世太平。如今却要毁于我这不肖子孙之手,黄泉路上,朕,自当向列祖列宗,请罪!”
“陛下…”魏宁犹豫了一会儿,而后坚定道:“陛下,您走吧,臣在这里拖延时间,您离开皇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日…”
凰静芙却摇头拒绝,“不,任何人都可以走,但朕不能。”
“陛下…”
魏宁面色焦急,意欲再劝,凰静芙却挥了挥手。
“魏将军不必再说,朕意已决。”她看着外面,天生正好,而那血腥味已经开始蔓延,仿佛宣告着王朝即将覆灭。
“朕为金凰帝君,凰家人,怎能未战先逃?便是死,朕也得死在宫中。”
“陛下…”
魏宁已经说不出话来,看着那女子容颜沉静而眼神坚执。恍惚里想起多年前从冷宫里走出来的那个小女孩儿,眉目沉静而眼神坚毅,一双眸子仿佛泰山压顶,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在她眼中,淋漓尽现。
这么多年,她走在铺满钢刀涂了剧毒的独木桥上,无数次历经生死,终于脱颖而出,成为万人之上的君王。
而如今,兵临城下,皇城将破。
这个女子,却依旧坚持她多年不变的坚执,眼神深黑如化不开的墨。仿佛这一刻世界所有,在她眼中虚无。
魏宁心中感觉复杂,却汹涌起波涛热血。
“那么,就让微臣,与陛下,并肩作战。”
就在这时,外面有侍卫急急来报。
“启禀陛下,东越云太子已经赶到,城门将破。”
魏宁猝然回头,目光充血。
“儿郎们,跟我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好。”
她的亲卫队齐齐应声,铿锵有力,随即整装离去。
凰静芙依旧坐着不动,只是长长吐出一口气。微闭了眸子,淡淡道:“出来吧。”
细微的风声掠过,几乎听不见。
“好久不见。”
清冷的声音一如过往,甚至带点故人重逢之意。
凰静芙睁开眼睛,望着站在下方的那红衣女子。她淡淡的站着,眉眼淡漠眸光平静,看着她仿佛看着空气,眼底深处无丝毫波澜。
她勾唇微笑,“这个时候,我以为你会在他身边。”
凤君华也淡淡而笑,“皇城十万兵马,无需他亲自动手。”
凰静芙没在意这种隐含轻蔑的话,懒懒的向后靠了靠。
“那么,你来这里,是为什么?杀我?”
凤君华浅笑点头,“是,也不是。”
凰静芙挑眉,“何意?”
凤君华迈着步子来回缓缓走动,“我只是很好奇,凤凰诀和*功到底谁更胜一筹?当凤凰阵图对上*阵图,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凰静芙眸光一深,“如今东越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你的大安国五十万大军也从北方而来,别说双面夹击,便只需东越十万兵马就可踏破皇城。你方高手众多,想要杀了朕,根本不需要你亲自冒险。”
“你说得对。”
凤君华语气轻松,已经听得见城外此刻刀戟声响,厮杀满天。
“可我不想那么做。”
“为何?”
“因为我和你一样。”她看着凰静芙,眸光幽幽而静谧,隐含着某种心心相惜之情。
“天下四分,唯有你我二人为女帝。身为帝王,身上担负的责任有多重,常人无法理解,但我能。其实你比任何人都痛恨此刻你坐的这张龙椅,但你不能抛负,因为那是你身上担负的使命,是你祖辈的心血,是你多年正在求存的目标和信仰。或许你并不在意那个位置给你带来的任何荣耀权威甚至是十分厌弃,但你却不能随意丢弃。”
凤君华慢慢的说着,“人们常说拿得起放得下,但很多东西,容易拿起,却永远不能放下。”
凰静芙抿唇不语,眼神更添一抹悲寂。
外面厮杀声更大了,她几乎已经听见城门轧轧开启的声音,然后大军轰然而入,铁火刀枪,没入*,血洒满眼,尸横遍野…
皇城的地砖,不知要下多久的雨才能洗清那些鲜血?
寺里的主持要念多久的经才能超度那些亡魂?
她眼睫低垂,看着白玉阶梯,想着当年她穿着沉重的龙袍,一步步走上来,在百官朝拜下,庄重坐下。
这一坐,就是四年。
无论她愿不愿意,皇权,已经和她的血液融为一体。她想要抛弃,便只得弃了这条命。
她慢慢抬头,眼底情绪早已不复再见,又是那般漠然而沉静的微笑。
凤君华忍不住叹息,凰静芙,可惜生在帝王家。
否则…
“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于泰山。你不该屈辱而卑微的死,但若让你苟活,你必定不愿。所以,我成全你。以帝王的身份,与你对决。若你赢了,可以拿我做要挟,或者东越或者大安,都可以。至于有没有用,我不敢保证。若你输了,便死得其所。”
凰静芙蓦然笑了,“好,好个死得其所。”
她悠然站起来,下一刻,已经来到凤君华面前。一挥袖,周围结下厚厚的结界,将两人困在结界内。
她目光灼灼而光芒慑人,仿佛回到了昔日那个神光熠熠英气逼人的少女。
“我也很想知道,凤凰阵图和*阵图,到底谁更厉害。”
凤君华嘴角一勾,“正合我意。”
言罢周围漠然风声大作,两人身形刹那靠近,掌风轰然炸响。
四目相对,耳边气流涌动如刀剑杀伐,刹那游离,淡漠了身影,化为青烟漂浮消失。
虚空的角落,四周白茫茫一片,又仿佛燃起了火,亦或者有惊雷落下,便是空气里,都藏有看不见的杀气。
红影落下,紧接着身前掌风呼啸而来。她抬手迎上去,身影刹那化作无数道,随即又在消失在另一个角落,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火红的光将空气燃烧,仿佛刹那成了火焰山,一寸寸将世界烧毁。
火焰里,有凤凰金鳞高飞上空,盘旋不定,发出鹤唳怪声。
天空陡然下沉。
皇城内,云墨抬头看着阴沉的上空,眸底闪烁着飞翔的凤凰金鳞,耳边厮杀声已经渐渐消没无踪。
“殿下。”
易水云上前来,“皇城已经攻下,镇守皇宫的大将魏宁被王爷抓住,拔剑自刎了,其他几位将领如是。”
云墨没说话,他继续道:“金凰的大臣大半部分投降,其他的要么战死,要么自刎殉国。”
云墨这才嗯了声,“这些交给云裔就好。”
“那殿下您…”
云墨依旧看着上空,“等她出来。”
易水云没有说话,凤凰阵图对上*阵图,谁也不知道到底谁更胜一筹。
他大抵有些明白云墨为何允许凤君华私自找凰静芙应战,凰静芙虽为一介女流,好歹是一国之君,临死,无论如何也要留得属于帝王的尊严。若死于大军万箭穿心,也太悲惨了些。而且不说其他,若是身在太平盛世,凰静芙也定当是一个明君。
只是可惜了…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在雪山照顾明月昭的凰静贞。
这两人都是世间奇女子,铮铮傲骨,巾帼不让须眉,却都败于一个情字。
凰静贞还好,未曾承担那些责任,说放下也就放下,以后闲云野鹤悠闲自在,也算安乐一生。
而凰静芙,注定要伴随着这皇权血腥,踏没一生,泣血嫣红。
砰—
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凤凰金鳞消失在空中,化为虚无。
云墨仰头,纵身跃起,很快消失在层层宫闱之中。
……
噗—
凰静芙坠落,喷出一大口鲜血。
凤君华飘落在她不远处,神色也微微苍白,显然也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她慢慢上前,脚步沉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凰静芙想要站起来,然而体内脏腑皆碎,功力尽失。她,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单薄的身体。
她抬头看着逐渐靠近的凤君华,眯了眯眼。
这就是那个人放在心中多年的女子啊。
到得今日,她已经输得心服口服。
红尘一碎,不过尘念皆无。回首故去,却发现,曾经拼尽全力追逐的那些东西,仿佛镜花水月,伸手也不过一场空。
二十多年生命,到得此刻,烟消云散。连同那些痴迷执念,也伴随着此刻唇角嘤嘤鲜血,随风而逝…
那血是罂粟花,一寸寸浸没宫墙地砖,一点点洗去灵魂深处最深最不可得的那些痴念过往。
残破之躯,化为烟土。
什么,也没留下。
她笑了起来,泪水混合着鲜血,滴滴坠落。
眼前依旧是金碧辉煌的大殿,那般辉煌壮阔,那般华丽巍峨,那般沉重而高不可攀…
她日日坐在这个地方,却觉得冰冷入骨。
如今,她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彻底抛弃。
从此,她的生命,伴随着金凰,残留在历史黄页中,淹没洪流。
“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她不管唇边的鲜血,依旧平静而淡漠的看向已经走进她身前的凤君华。
凤君华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却没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气势和逼迫,仿佛他们两人是多年未曾见面的好友,那般静静相望。
“你说。”
“金凰国灭,但百姓无辜,朝臣无辜。能不能,放她们…一条生路?”
她眸中没有半点祈求之色,脸上反而几分笑意,仿佛料定她会点头。
凤君华的确点了点头。
“好,朕答应你。”
是朕,不是我。
以帝王的身份,郑重承诺。
君无戏言。
凰静芙嘴角一勾,眼神里笑意满满。
“谢谢。”
她慢慢回头,看着那把黄金龙椅,那是在今天之前,这个国家最高的权柄象征,也是罪恶的源泉。
“将它…毁了吧。”她咳嗽两声,轻轻道:“将这宫殿,也一并拆回了吧…”
凤君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点点头。
“好。”
凰静芙闭了闭眼,又回头看向外面。云墨慢慢踱步而来,停在门口,未曾踏入。他身后,大军已经攻入了皇宫,无数宫人伏地投降。
她微微笑起来,忽然就想起曾经在冷宫的日子。
“昭昭皇权,万里江山,曾握于我手中,到头来却不过一抔黄土,两袖清风。”她闭上眼睛,泣血含泪,一字一句的说:“愿来世,不要生在帝王家。愿来世…不要再遇见他。”
不要再遇见他…
阿殇…
记忆之中那个温和而美丽的少年,正随着血雾,一寸寸撕裂,绞碎,再淹没于尘土…
恍然回头,发现那些曾为刻骨铭心的记忆,不过虚空一场。
可怜最后这一刻她才看清,可惜,那么晚…
所以,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他了,再也…不要遇见…
……
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越来越大,落在地上,混合着那些鲜血,化为更多的血水,似乎永远也流不尽的汪洋大海…
凤君华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凰静芙,她嘴角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却是释然而轻松的。
这一生,她就此放开了吧。
如此也罢,总比带着遗憾和执念而去要好。
身后有脚步声缓缓靠近,她没回头,只是道:“我想将她葬在仙踪山。”
云墨过来揽着她,嗯了声。拉过她的手,源源不断的内力传输给她。
她抽出自己的手,淡淡而笑。
“凤凰诀有自动疗伤的功效,不必为我浪费真气。”
当然,前提是凤凰阵图本源未破之前。
他自然知晓,这次却没有强求,只是那般静谧而温柔的抱着她。
宫墙深深,外面红装素裹,白雪茫茫,寂冷幽幽,唯有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为人间最深最颜色。
……
十二月初五,金凰亡。
凰静芙的尸体被凤君华差人带去了仙踪山,云墨下令拆了金凰皇宫,宫殿钱财全都分散给天下百姓,以补这些年战争带来的穷困灾难。
天下臣民欢呼,民心所归,彻底臣服。
十二月十四,云墨率大军北上南陵,半个月时间,攻至遥城,与慕容轻寒的大军汇合。
十二月三十,除夕之夜,原本最是热闹之时,此时人再多,却难免有些淡淡的冷清。
只因,战争未歇。
所有人都来到遥城。
天机子,莫千影,明月昭,凰静贞,以及三个孩子…
其中最让凤君华感到欣慰的是,明月昭已经能站起来了,行走如常人,不过暂时还不能骑马或疾步奔跑。但他原本有武功底子,想来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晚宴过后,云墨拉着凤君华来到屋顶。若是往年,此刻已经万家灯火。然而今年,却萧条得有些惨败。
这个时候,也没人有心情过年,有这么一刻相聚,已是难得。
凤君华靠在云墨肩头上,双手抱着他一只手臂。
“云墨,以后的每一个年,你都陪我一起过,好不好?”
他揽着她的腰,微阖着眸子,嗯了声。
“好。”
他眸光点点,温柔不变,却越来越多了不舍和寂寞。
凤君华嘴角微微上扬,将心底那一抹不安顾虑暂时摒弃。
“等攻下南陵以后,咱们就回东越去…”
“不。”
云墨却摇头,“等攻下南陵,咱们就迁移皇宫到南方来。”
她愕然抬头,“为什么?”
夜色下他眸光闪烁着温柔笑意,“你不是怕冷么?南方气候温和,将京都迁移到此,便是冬天,也不会接连下几个月的雪,你也不用呆在屋子里几个月不出门了。”
她笑了笑,内功高深的人,哪里还畏惧那点寒冷?不过是她懒惰罢了。
“好啊。反正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只是浅浅微笑,并不说话,眼神却越来越深邃暗淡。
他也想时时刻刻将她带在身边,但有些地方,他去得,她却还太早。
他舍不得。
曾经想过,如果他死了,那么就带着她一起死,一起投胎。这样,他们下辈子还可以在一起。
但是真正到了这一日,他却又那般不舍。
“你怎么不说话?”
她抬头,眼前一暗,他低头含住了她的唇,模模糊糊道:“夜了,夫人,我们安歇吧。”
她脸颊微红,眼神如醉。
他们日日在一起,虽然担忧他体内的毒,但他自己却毫不在意,情动之时依旧对她动手动脚。她想要拒绝,却又怕适得其反,只得半推半就的任他为所欲为。
她时刻小心,但凡他有任何不适,坚决推开他。但他好像真的无大碍,亦或者在她面前表现得如同常人一般。
对此,她向来无可奈何。
风纱吹动,屋内气息微热而缠绵,寸寸入骨。
今晚他十分克制,很快就放过了她,她累得睡了过去。他低头看着她安睡的容颜,此时才不掩近乎惨白的面色。暗自运功,压制胸中翻涌的气血。
梦相思早就浸没了他的血脉之中,他已经快要无法抑制。
明知道靠近她只会催化梦相思发作的频率,但他仍旧忍不住拥抱她。
一生里最后的时光,怎能就此消磨?
不甘心。
所以哪怕是死,他也要将她寸寸入血,刻入灵魂。
若不得此生相伴,来生也无意义。倒不如珍惜最后的时间,与她尽情相拥。
……
小心翼翼的下地,体贴的给她掖了掖被子,他轻手轻脚的走出去。
云裔双手抱胸,懒洋洋的靠在廊柱上,斜眼看着他,不凉不热的说道:“命都快没了,还整日的迷恋温柔乡,当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云墨神色如常,“诚然。”
云裔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来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目而视。
“云墨—”
云墨轻巧的将他的手松开,神色淡淡,再也没有刚才的苍白脸色。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到我屋子外面做什么?”
云裔死死的瞪着他,胸中升腾起灼灼怒火,却在他平静无波的眸子下无法发作,终是泄气的转过身,无奈道:“我问过千姨了,梦相思她没办法解。”
云墨漫不经心的嗯了声。
云裔听着他无所谓的语气就不由得怒火中烧,“你这是在玩命儿你知不知道?你会死的,会死的。”
说到最后,他眼眶赤血般的通红,从未有过的愤怒,以及沉沉的伤痛和深深的挫败无奈。
云墨却微微一笑,“人人都会死,不过早晚罢了。”
他顿了顿,看向紧闭的大门,心口在顿顿的疼痛,他却早已学会忽视,眼神里万千不舍和化不开的忧伤蔓延。
云裔抬头触及他的眼神,只觉得呼吸一滞,心中升起无限的悲凉和悲愤。
要怎样的情深似海,才能在日日相思之毒折磨下还那般念念不忘,日日相亲?要怎样的刻骨入心,才能在生命即将终结之时,依旧牵念那女子一颦一笑?
云家男儿,历代皆是痴情种。然而最是情深之人,不过云墨罢了。
今日之前,他怨过凤君华。若不是她,云墨这一生风光霁月,无所不得,更不会受多年相思折磨,到最后还得为她丧命。但话说回来,若一生里未曾经历那般深刻痴爱,如何懂这人生想要和想得?
他不由自主的想,若五年前他没有遇见小莺,他的人生该是如何?
不,他甚至无法想象那样的日子,亦或者他可以遇见。
大不了就是在游走花丛过后择一两家女子成婚,一辈子相敬如宾,无爱无恨。
不会因看不见她而思念,不会因得不到她而心痛,不会因她投入他人怀抱而嫉妒,不会因她有那般种种鲜明入血的心情。
都知道情之一字如化骨利剑,一旦尝试,便剖心蚀骨的痛。但若此生无悲无痛,那还是人生么?
所以,他懂他理解。
如若是小莺中了梦相思,他也会替她吸毒,也会忍不住日日相见相思而痛,直至心血耗尽而死。
如此,他还能说什么呢?
只是凤君华…
他敢打赌,云墨要是真的死了,她绝对不会独活。
那样冷清又那般情深意重的两个人,便如同鸳鸯比目,谁都离不开谁。
他深吸一口气,“你有想过她么?”
云墨神容寂静,即便这个时候,他也依旧波澜不惊。
“她会好好的活着。”
云裔嗤笑,“你在自欺欺人。”
云墨摇头,“有些东西,比我更重要。重要到,她不可以任性放弃。”
云裔怔了怔,皱眉道:“什么意思?”
云墨微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说过要教会她仅懂得高兴的时候想笑难过的时候想哭愤怒绝望的时候想杀人。还要教会她懂得,这世间有超越这一切的正义公理,叫做承担和面对,以及包容和宽恕。
他说过,有人欺她笑她算计她,他必辱之;有人伤她杀她谩骂她,他必杀之。她若不开心,可以对他怒对他吼对他打对他骂甚至拿她的剑刺进他的心窝。但必须记住,他不会纵容她是非不分,滥杀无辜。
不会纵容她…任性而为。
人生里最后一堂课,他用生命来教她。
很多感情割舍不下,放不开也不想放开。但生命中还有更多的责任更多负担需要她去承受,他从来不应该是她的唯一。
至少,从今以后,他不应该再霸占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因为,他要她活着,好好的活着。
踏着他的鲜血尸骨,连同他的那一份一起活着。
……
他微微的笑着,转身进了屋。
云裔看着紧闭的大门,想起刚才他微笑的眼底划过的决绝暗芒,眯了眯眼,随即似有所悟。
难道他…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也淹没了那些若有似无的猜测和不可探测永远不想面对的沉重之痛。
除夕之夜,有人安枕入眠,有人却彻夜难眠。
翌日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三月十六,云绯生日那天,三国大军终于攻入南陵京城。
彼时云墨抱着一岁的女儿,眉间笑意温柔而华艳。
“等爹爹攻下南陵,给我的宝贝女儿当生日礼物,好不好?”
云绯已经能够说话,虽然不懂得爹爹在说什么,但看爹娘表情柔和,便知道肯定是好事,于是眼神晶亮的点头。
“好…”
云墨又含笑对凤君华道:“咱们的绯儿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封号。正好今日是她周岁生日,既用整个南陵来做为她的生辰贺礼,不若也用南陵国号来做她的封号,如何?”
南陵消亡,冠之以公主封号。不但是一种纪念,更是在告诉世人,他们的女儿,珍如一国。
凤君华点头。
“好。”
------题外话------
明天开始写大结局,五万字,7月24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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