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看着诸多朝臣,沉默了片刻,继续开口说道:“诸公,君臣上下恻怛之心,方能仁义皆施。”
襄王朱瞻墡从入门就开始引经据典,咬文嚼字,好好的夸了一下陛下。
而后胡濙又用南宋田制变迁,进行了一番长论,甚至得出了陛下是个仁君圣主的结论来。
随着农庄法的缓缓推进,大明皇帝的新政,终于伤害到了一些人的根本利益。
陛下在京师之战打完之后,陛下推行了几个新政。
有吏治的考成法和《宪纲事类》九十五条,成立反腐司反腐抓贪那是祖宗成法,陛下没把人剥皮揎草,也算不上虐。
有新货币政策,这個政策下,是在计省和户部共同管辖的大明银庄所下辖的宝源局、宝钞局和兵仗局完成,具体而言则是御制银币、景泰通宝和宝源局纳储票证。
海陆并举之下,还有大明官厂的恢复和开海,市舶司对商舶的管理,并且再次开海,恢复水师,讨论海权。
以及最近在推动的以工代赈,这在大明人的理解里,就是隋炀帝大兴土木,朝士们骂两句亡国之策亡国之君,再背地里骂两句大皇帝真有钱之外,也说不出什么。
但是田制的农庄法,这个在最初看起来和军卫法并无二致的田制,随着讲武堂和讲义堂的天子门生不断增多,终于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这是陛下的万夫一力,这是陛下的天下无敌。
新政的不断推行,终于来到了矛盾激化和针锋相对的时候。
大明皇帝前往江西‘白没’十八宗族的田产去了,这让朝中多了许多不同的声音。
襄王和礼部尚书为大明皇帝洗地,其实就是团结队伍,统一人心,防止忠诚的顺天府不再忠诚,那会出大乱子的。
毕竟人心散了,队伍就没法带了。
胡濙斟酌了一番开口说道:“我大明以业著籍,曰:凡户三等:曰民,曰军,曰匠。又云:凡军、匠、灶户,役皆永充,皆世袭。”
大明的户制一共是三大类,民、军、匠,而军户、匠户和灶户(匠户的一种)的差役,是世袭的。
其实大明还有一种户籍,叫贱籍,被流放之人和教坊司的娼妓,以及没在大明编民齐户的蛮夷,都是贱籍。
“诸位可知,两宋户制是何等模样?”胡濙抛出了一个问题,看着所有人。
朱瞻墡有些迷糊,这说建立官铺之事,怎么又绕到了大明户制和大宋户制的区别之上了?
户部尚书沈翼稍微回忆了下,立刻说道:“两宋的户籍分为主、客户,有常产者为主,无常产者为客。”
“又以常产多寡,分为五等户,州县公吏的官户与一等、二等户,为形势户,就是势要豪右之家。”
按照陛下的说法,这类的人就是占据了分配地位的肉食者。
胡濙含笑说道:“那乡村户和坊郭户呢?乡村户为五等,那坊郭户分为十等,敢问沈尚书,这个坊郭户,这十等又该如何划分?”
沈翼不明所以的回答道:“住在县州府城池外民舍草市的为下二等户,有产则为九等主户,无产游堕赁舍而居,为十等客户。”
“住在外城的分为上中下三等,住在内城又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等。”
“住在城里的大部分都为主户,以居住坊不同划分。”
“这和官铺法有何关系?”沈翼对户制自然是聊熟于心,所以回答的速度很快。
胡濙看着沈翼说道:“乡村户和坊郭户,分主客,乡分五等,坊郭十等。”
若以大明京城为例,这东城西城为内城,则为甲乙丙丁戊五等户,距离核心地区越近,则门第越高。
一等户自然是大小时雍坊的官户。
若是住在外城则为上中下三等户,距离内城越近,则门第越高。
城外民舍和游堕之民,则为下二等户,居无定所,受雇于城中的老爷们,做牛做马不说,还要被坊郭户骂成臭要饭的。
胡濙看着沈翼再问道:“沈尚书,城外民舍和草市的下二等户人数最多,他们从何而来?”
沈翼愣愣说道:“自然是…乡村户里失地的百姓。”
胡濙嘴角勾出了一个笑意说道:“官铺既然困难重重,那不办也行,把乡村户赶到城里来做下二等户讨饭便是了,两宋就这么做的。”
沈翼摇头说道:“那怎么行呢?咱大明又不是两宋。”
“咱大明税赋课役还是以正赋为主,两宋的税赋课役是按等输纳,不一样的。”
“《崇宁方田令》定:诸州县寨镇内屋税,据紧慢十等均定,并作见钱。曰:日来坊郭十等之法。”
“据此,两宋划分坊郭户十等的依据主要是屋税,咱们大明就没有乡村户、坊郭户,这户制不同,把百姓赶到了城里去,怎么收正赋呢?”
胡濙这才图穷匕见的说道:“我大明眼下虽然没有宋制,但也在这么做啊,所以税基才会萎靡,正赋累年灾逋蠲免啊,沈尚书!”
“我说的是两宋,未尝不是在说大明!”
沈翼终于回过味儿来,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我同意官铺法!办,再困难也要办!必须办!”
无论如何,沈翼也不能接受,收不上来税赋!
胡濙看向了兵部尚书江渊。
江渊想了想说道:“办,军卫法败坏后,大明军户逃户者众,眼下京军征兵,大抵来自农庄法的义勇团练,我同意此事。”
王翱对着襄王朱瞻墡说道:“殿下,臣只是说会有冗员和贪腐问题,并没有说不同意官铺法,反腐抓贪是要一起做的,而且要从重从严,否则就是朘剥百姓耳。”
六部尚书之中已经有三位明确表示要办。
刑部尚书俞士悦向来有些墙头草,他见风向变了,想了想说道:“理当厘定法例,有法可依,而不是如同草原上的荒草一样,野蛮生长。”
胡濙这才开口说道:“官铺法难,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以一点一点来,先从顺天府开始,再由点及线,由线及面。”
“缺少打算盘的,就培养打算盘的;制度不完整,我们可以随着增补;缺少监察,可以让计省多担一些担子。又不是今日定法,千秋不移。”
胡濙斡旋了襄王和朝臣们剑拔弩张的关系,又以两宋户制为例子,告诉朝臣们,大明没有办法,也做不到像两宋躺在户制上收租子,也没有那么多的官田扑买,像是个朝廷的样子。
说服了户部尚书沈翼之后,胡濙再次闭目养神。
朱瞻墡想了想说道:“此事今日议定,就呈送陛下,皆由圣裁。”
官铺法既然多数同意要推行,那自然是好好商量定制确权。
三代之上,讲斗斛、权衡、符玺、仁义,大明此时讲行制、厘法、确权、量度。
其实就是商量规则和制定规则,确定了规矩才好办事。
这次的盐铁会议开的时间很长,各抒己见,吵得很凶,但最后还是拿出了一份可行性奏疏,襄王检查无误后落印送与了水马驿。
群臣们离开了整个盐铁会议厅,而朱瞻墡、胡濙、罗炳忠、刘吉则单独留了下来。
胡濙岁数大了,如此长时间的会议,把他熬的够呛,中途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了会议结束之时。
人走光了,胡濙就醒了。
胡濙到底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在场的人,只有胡濙自己心里清楚。
“人老了,精神头就弱了,让殿下见笑了。”胡濙略微有些歉意的打了个哈欠。
朱瞻墡犹豫了下说道:“胡尚书辛苦了,孤有些事儿想不明白,还请胡尚书解惑。”
胡濙颇为严肃的说道:“臣倒是知道殿下想问什么。”
“臣斗胆,敢请问殿下,殿下对于陛下而言,是什么?”
这个问题把朱瞻墡问迷糊了,他的身份一直很明确,他是嫡皇叔,是陛下离京之后的监国,他满是迷糊的看着胡濙。
摆脱枷锁看清楚自己到底是谁,这件事本来就很难,朱瞻墡是无我之人,他一心求活,但是他并不是真我之人。
胡濙想了想说道:“殿下啊,朝中有降袭制,陛下在南衙主持农庄法,双管齐下,矛盾激化到了如此地步,殿下最先考虑的问题,就是防止有人借殿下的名头造反啊。”
朱瞻墡会造反吗?不会。
胡濙的意思是,襄王殿下应该小心被造反。
朱瞻墡背后猛地生出了一身的冷汗,面色古怪的说道:“孤有恭顺之心,从未有过谋叛的念头啊。”
胡濙索性直接把话挑到了明处说,这里只有他们四个人。
胡濙面色严肃的说道:“其实冬序之下的反攻倒算,陛下之所以能够南巡大展手脚,其实都是因为殿下在监国。”
“陛下的皇嗣年纪尚小,不堪大任,若是殿下倒了,陛下还能离京吗?”
“陛下不能离京,就是龙困浅滩了。”
这并不复杂,陛下若非亲至南衙,大明的冬序只会愈演愈烈。
朱瞻墡十指交叉不停的揉搓着说道:“他们就是为孤黄袍加身,孤不受,他们还能如何?”
胡濙立刻反问道:“对啊,他们为殿下黄袍加身,殿下可以不受。但倘若他们把殿下给杀了,再给殿下披上黄袍呢?”
“他们要的不是殿下造反,而是殿下因为黄袍加身而死,把陛下困在京师,而且是长长久久的困在京师里。”
“倘若至德亲王都有谋逆之心,那陛下日后让太子监国,也怕是走不出去。”
胡濙这话已经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深谙政斗凶险的胡濙,当然知道这些腌臜手段,襄王愿不愿意都无所谓,把你弄死了,披上黄袍,就是谋叛大罪,畏罪自杀。
朱瞻墡终于明白了胡濙的意思,真心实意的说道:“谨受教。”
胡濙依旧有些不放心的说道:“如果我要斗倒皇叔,我该怎么办呢?”
“我给陛下上奏,说襄王殿下谋叛,陛下必然不信。”
“可是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必然开花结果,陛下信不信,都可以,只要陛下知道了殿下要谋反就是。”
“我再差人弄几条鱼用丹朱在帛上写字,弄几只狐狸鬼叫,弄点石刻,写上两句不明不白的话。”
“这个时候,京师的诗社们那群拿钱就写文章的笔正们,制造舆论风力,说至德亲王当王天下。都不用胡编乱造,把殿下的功绩夸一夸便是。”
“到了这一步,襄王殿下还有功夫推行降袭制,有功夫推行官铺法吗?”
“这还不算完。”
罗炳忠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大声的说道:“这还没完啊!这…太阴毒了!”
胡濙继续说道:“再找几个流民,就说是从襄阳、从贵州、从大宁卫而来,为殿下送上几把万民伞,朝臣们自然也要为殿下上贺表。”
“这是不是鲜花锦簇?”
“到时候再雇用一群游堕之民,到长安门那么一跪,请殿下登基!”
“无论殿下如何应对,这一跪,殿下就立刻被架到了火架上烤。”
“到时候陛下回京,殿下,你是反还是不反?”
朱瞻墡沉默了片刻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到时候,孤就往朝阳门那么一跪,陛下要杀要剐,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朱瞻墡发现他应对不了这等阴毒的伎俩,也不敢造反,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开摆!
是死是活,全交给陛下定夺!
胡濙拿起了茶杯,又放下,刘吉立刻给胡濙换了杯新茶,坐的笔直,听着胡濙的毒策。
刘吉当然知道胡濙这个五十年份的常青树阴毒,但万万没想到会如此的阴毒。
胡濙斟酌了一番说道:“要是废太子刘据、李承乾有殿下这等觉悟,哪里还会造汉武帝和唐太宗的反呢?”
“殿下钻进襄王府也没关系,到时候弄点刺王杀驾的动静,实在不行,一把火把皇城根儿下的王恭厂火药库给点了,殿下,如何应对?”
朱瞻墡愣愣的看着胡濙说道:“孤,孤…孤去死,以死明志总行了吧!”
胡濙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说道:“殿下这一死,可不是一了百了。”
“到时候,陛下回京一查,这鱼腹丹书、狐狸、石刻、笔正、送万民伞的流民、到长安门叩首的游堕之民、刺王杀驾、王恭厂爆炸,都是出自贵人府邸的安排,这个贵人府邸还只有一个,那就是殿下的襄王府。”
“殿下,黄袍也不见得就是袍子,盖棺定论的时候,陛下只能是谋叛未遂。”
胡濙犹见杀人不见血,又补充了一句:“殿下还是嫡皇叔。”
朱瞻墡面若金纸,嘴唇开合,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太阴毒了!太阴毒了!”罗炳忠嘴角抽动的喃喃自语。
胡濙低声说道:“殿下莫虑,臣有一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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