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守岁人

    “虞青案。青玉案，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好一个玉壶光转，颠倒梦幻，梦中不知谁是谁。”
    桃良身旁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他一身青色道袍，肩头搭着千百缕拂尘柔丝，面容清矍，气质高古，头戴莲花冠。
    这位道长正是俱卢洲神华楼的楼主，道号玄谷。
    桃良擦了下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说道：“面对一头道龄万载的真龙，当然得拿出点真本事来。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过程会这么顺利。”
    从真龙答应入梦，阴神远游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步入了桃良的局中。
    桃良在玄谷道长的帮助下，将真龙阴神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个是精怪少女，本相是虞青案的阴神，集合了真龙所有的念头；真龙被“摘”干净的阴神，则顶替了虞青案缺失的那道阴神。
    为了让真龙相信自己没有被掉包，桃良又送了她一场梦，特意陪她在猿啼涧演了一场戏，就是为了让她相信自己还是自己。
    虞青案为何与嘉年一见钟情？即便都是水法神通，也不一定大道相契。就像水径国外的那个湖君，见到嘉年就跟地方官见到中书省大臣一样。
    因为嘉年的本命神通，天生压所有修习水法的人一头。
    真龙引嘉年去炼化云烟万鸦镜，就是为了借用仙兵之威灭掉嘉年，最次也能烧掉他的水法神通。
    桃良看穿了真龙的伎俩，于是顺水推舟。
    一个金丹修士的神通保不住二人的烈火焚身之苦，那一条修行万年的真龙能不能保的住。
    玄谷道长问道：“虞青案是你故意设置的一枚棋子？”
    桃良摇头：“她不是任何人的棋子，我也是意外才知道她的存在。只是有人早早布局，想趁机借题发挥抹去某些变数，却刚好被我家小十二撞破。”
    玄谷道长抬头看了眼天上猛然聚集起的漆黑云海，云层中电闪雷鸣，冰冷雨水如利剑般落下，在波涛滚滚的黑色海面上打出一层层涟漪。
    看来那条真龙已经发怒了。
    玄谷道长问道：“现在就结束赌局？”
    桃良摘下腰间酒葫芦，喝了口酒，眯眼笑道：“不着急，再看看。”
    玄谷道长问：“你还有后手？”
    桃良说：“不是我的招。我的招数从一开始就已经用完了，剩下的，要看那位。”
    说着，她便把目光转向虞青案。
    ……
    ……
    真龙尖叫过后，看向嘉年的目光更是凶恶。
    她再望向天空，想象到那两人看热闹的样子，更恨！
    真龙骨子里的凶性爆发，一掌朝嘉年拍去。
    二人结契，生死与共。
    可她宁愿不要这道阴神，大不了魂魄略微受损，也要打死嘉年。
    雄浑罡气落下之前忽然冰消瓦解。
    一道窈窕身影，从嘉年怀中站了起来。
    虞青案还枕着嘉年胳膊，起来的是另一个人。
    她比虞青案更高，身材修长，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风韵神采，浑然天成。
    她抬手一招，云烟万鸦镜脱离嘉年手掌，落入她的手中。
    光滑的镜面清晰的照出她与虞青案相同的容颜，唯有一双眼眸，是明亮的金色。
    看着自己镜中的模样，女人挤眉弄眼的作了个鬼脸，然后满意点头。
    “不错，还是很漂亮。”
    她对自己今生的容貌评价不错。
    随后，她斜眼瞥向那只如临大敌的小长虫。
    “侥幸活过那场大战，还是死性不改。自己脑子笨，还有脸怨人家算计？”
    真龙不由得后退一步。
    眼前这道魂魄分明境界不高，却让真龙感受到一股浩荡天威！
    她自号天储帝灵，如今却像是见到了真正的帝皇天子一样，心中升起一股想要跪地磕头的冲动。
    这气象，她以前见过！
    真龙嗓音颤抖着问道：“你是她？”
    女人伸出纤细小指抠了抠耳朵，一吹，轻描淡写的问道：“谁呀，北海趴窝一万年，连话都不会说了？”
    上古之时，有神明殒落人间，却并未身死道消，而是一次次转世轮回，更换皮囊，意图重返天界。
    见到这熟悉傲慢的态度，真龙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测。
    她强稳心神，说道：“你现在道行不如我，我不怕你。”
    女子愣了下，掩唇笑了起来。
    “都说凡间女子才容易头发长见识短，一万年的道龄放到一头猪身上，也不该有如此浅薄的认识，我们这些存在，什么时候是靠一步步修道登高的。”
    神明实力的强弱，完全取决于祂能记起多少以前的事。
    境界攀升，拼命修道，那是凡人的事。
    她松开手，云烟万鸦镜蓦然放大如湖泊，悬在她身后，光华四射。
    镜面中倒映出氤氲烟霞，火鸦蹲在树枝头，参天古木整齐的排列在两侧，中央一条道路通往高天之上。在那里有一座琉璃宫殿，如日中天，光芒万丈。
    等真龙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处于镜中世界。周围是熊熊大火，头顶万鸦盘旋。
    神明脚踩着那座传说中的光明宫，琉璃火焰无法靠近她丝毫。
    天空猛然暗淡，夜幕中星斗闪耀，像是一道道冰冷威严的目光。
    祂视线下垂，如同看着一只匍匐在地的蝼蚁。
    “一条小长虫，也敢自号天储？狗胆包天！”
    祂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口中每落下一字，天地便震颤一次。
    直到最后，连天穹都已坠落，星辰触手可及。
    一记天雷夹杂着琉璃火焰落下，正中真龙。
    她远在北海的真身，同样挨了一记雷火。
    真龙显出万丈龙躯，脚踩龙宫，仰天长啸，大海掀起万尺浪。
    ……
    ……
    桃良幸灾乐祸的说：“才三百年道行而已，打个盹的功夫就练回来了，不生气不生气。”
    真龙冲出海底，满月般的竖瞳充斥着怒火，流露出极深的恨意。
    她一部分躯体露出水面，宛如一座崇山峻岭，远方赤色的脊背划过海面，如同一条游走的山脉。
    雷光落下，照亮她庞大的影子。
    云层矮了几分，天空似乎更近了。
    桃良冷笑道：“怎么，丢了一个阴神，又少了三百年修为，还觉得自己能一打二？真想去神华楼蹲个千八百年？”
    玄谷摇头淡笑道：“我们神华楼可没这么大地方，还是去你的朱霞楼吧。”
    桃良道：“朱霞楼我又不在，没人看着呀。有了，不如送去真武城吧，宗岳肯定愿意收。”
    真武城城主宗岳的臭脾气，天下九洲，人神共知。
    他每次从天外返回，总会打死一群触犯玉皇京规矩的修士，死掉的飞升境会有不少，归神境更多。
    真龙喉咙中发出雷鸣般的低吼，大海之上风起云涌，赤色与蓝色的雷电如血管一样遍布天空大海。
    桃良眯起眼，道：“想好了？”
    这次她可不是开玩笑，受她道法牵引，天空中浮现出种种异象，无数旁人不曾见过的瑰丽景色明灭不定。
    玄谷一摆拂尘，波涛汹涌的海面立即安静下来，皓月当空，照破乌云雷电，落在海上。
    月光中，朵朵金色莲花婀娜多姿，布满整片海域。
    飞升境大修士的心情能够影响一方天道运转，这些都是他们的道法显现。
    真龙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沉默片刻后，她说道：“这次是我输了，以后不会再找那小子麻烦。”
    如果是两个寻常飞升境，打了也就打了。
    偏偏这两人是玉皇京的两个楼主。
    其实这也没什么，关键是那个天下第二，快从天外回来了。
    她可不想宗岳回来之后，逮她去玉皇京丹霞洞里闭门思过。
    桃良点点头，露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模样。
    “这就对了，都是飞升境的人了，心眼咋还这么小，动不动就生气。哦，对了，你不是人。”
    真龙眼神一冷，天空中再次划过一道闪电。
    她双目喷火，却没有再说话。
    桃良粉唇露出一抹笑意，忽然觉得这么调戏调戏真龙还挺好玩儿，以后闲的没事干，可以再来逗逗她。
    真龙压着怒火问道：“我该如何才能召回阴神？”
    桃良摊摊手，一脸爱莫能助的模样，“你早说还好，现在你的阴神会怎么样，得看那位怎么说。”
    真龙脸色难看。
    桃良安慰道：“放心，祂一直特别讲理。”
    ……
    ……
    嘉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眺望四周，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虚无。
    虚无中，有一道窈窕背影，身穿金色锦袍，坐在椅子上，照着一面镜子梳妆打扮。
    嘉年站在她身后数十丈远，不敢靠近。
    因为那个女人的威严太过沉重、灼热。
    仿佛抬脚的瞬间，他就会被泯灭。
    女人雍容起身，一身的威严像是脱缰野马狂奔而来。
    她金袍上绣着的九只神鸟飞了起来，在空中化为九个太阳。
    每一轮太阳距离嘉年是那么的近，就好像哪怕稍微抬下头都会被缭绕的火光灼伤面孔。
    嘉年动也不敢动。
    无垠的虚无中，有一道嗓音带着煌煌天威响起。
    “小小蝼蚁，也敢觊觎神明之物，不知死活。”
    “人间贱种，退下吧。”
    嘉年一步迈出。
    九轮烈日穿过他的身体，他的皮、骨、五脏瞬间融化，躯体变得残缺不全。
    他仰着头，望向女子背影，目光冰冷。
    女子没有转身，只有一道还算满意的笑声飘了过来。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留下了那面镜子。
    镜子飘向嘉年。
    嘉年下意识的用手去接。
    他的身体完好无缺。
    铜镜中，清楚的照出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