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守岁人

    当马车离开顺平府之后，没了嘉年那一剑的影响，天气瞬间冷了下来。
    指挥使姑娘依旧是那一身不薄不厚的衣服，轻车熟路地驱赶着两匹马往前跑。
    武功高到她这个地步，本来就已不畏寒暑，所以即便突然面对极大的温差变化，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寒风如刀，视众生为鱼肉，凛冽刮过，包铁的车轮碾碎地上薄薄的冰雪，嘎啦嘎啦的清脆声响，逐渐被喧闹和脚步声所替代。
    嘉年挑开车舆门帘，偏过头望去。
    视野尽头，一座雄城轮廓逐渐变得清晰且具有压迫感。
    终于到了，南齐京城——韶康。
    皇甫梧桐裹紧毛毯，踢了嘉年后背一脚：“把帘子放下，舆里这点热乎气一会儿都被你放没了。”
    嘉年斜瞥向她问道：“你怕冷啊。”
    皇甫梧桐说：“你我修道之人当然不怕，但别忘了承焉跟我们可不一样。”
    嘉年放下车帘，看向陆承焉，说道：“抱歉。”
    陆承焉笑道：“不妨事。我虽不像二位是修士，但也算学了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一点寒风，还伤不到我。”
    南齐尚武，像她这种大家闺秀也会学一些简单的功夫防身。
    嘉年问道：“进京之后，该怎么办？”
    皇甫梧桐说道：“先把承焉送到驿馆跟她的家人们团聚，你跟我回府，等陛下传召。”
    嘉年问道：“你们皇帝要见我？”
    皇甫梧桐说道：“当然。你既然选择了跟我合作，总不能再顶着一个戕害柱国之子的罪名到处跑。先把这罪名洗了，我们才好行动。”
    嘉年问道：“怎么洗？”
    皇甫梧桐道：“等明日见到陛下再说。”
    马车行到韶康城门前，守城校尉看见这辆双马大车，以为是哪个士族进城，便上来问话。
    指挥使姑娘连车都没下，一手握住鞭子，一手从怀中掏出她的腰牌给守门的士兵看，校尉立即抱拳行礼。
    “卑职参见曹指挥使。”
    在京城任职，最重要的就是有眼力见。
    陛下亲军上十六卫，他们这些当兵的就算没见过，也都听说过。
    骁骑卫曹静女，十六卫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指挥使，前途无量。
    曹静女收起腰牌，淡淡问道：“我们可以进去了？”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大人请。”
    校尉连忙侧身让开道路，曹静女挥鞭打马进城。
    校尉望向轱辘轱辘远去的马车，心中不禁猜想，能让陛下的亲军指挥使来赶车，车上坐着的会是哪家的士族，难不成是八柱国的子嗣？
    他随即又摇摇头，觉得不可能。
    陛下与八位柱国之间虽称不上势同水火，可那关系明眼人也能瞧得出来是相敬如冰，怎么可能让自己的亲军头子去给跟柱国有关系的人驾车。
    想来车上坐的人很有可能是某位文坛大家，或者皇亲国戚。
    嘉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不禁问道：“这就进来了？”
    皇甫梧桐道：“不然你以为呢，难不成非要在城门楼子前把你扣下盘查一番，你才高兴？”
    嘉年道：“只是感觉太轻松了。”
    他可还记得在勾陈洲邯曲国被通缉时，进城有多难。
    皇甫梧桐栽歪着身子说道：“静女可是正三品的武官，还是皇帝亲卫，别说进出皇城，就是皇宫里面，都没几个地方不能去。”
    权力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省去一堆可有可无的麻烦。
    皇甫梧桐说道：“静女，去一趟驿馆，在门前停下。”
    曹静女道：“遵命，殿下。”
    到了驿馆门前，曹静女勒停马车，皇甫梧桐对陆承焉说道：“咱们就在这儿分别吧，你回去之后，静等宫里的消息，这两天也别出门。”
    陆承焉道：“遵命，殿下。”
    她抬头看向嘉年，微笑道：“公子保重。”
    嘉年点头：“你也保重。”
    曹静女拉开帘子，陆承焉下了车，站在驿馆门前，静静望着马车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里，她才转回身。
    车上，嘉年问道：“陆大人他们先一步抵达京城，唯独她消失不见，这个时候让她独自回去，不会有问题吧？”
    皇甫梧桐道：“没事儿，算算日子，我们比陆琅宣他们就慢了一两天。官员入京述职得先待阙，完事之后才能出阙赴职，再之后，才能轮到承焉入宫，在此之前都没她什么事儿。”
    嘉年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好像松了口气。
    皇甫梧桐揶揄道：“动心了？”
    嘉年道：“只是担心她会不会被我们连累。入京之前他们就遭到过刺杀，现在到了京城，谁知道又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
    皇甫梧桐说道：“别小看陆承焉，她远比你想的更加坚强。”
    嘉年道：“我从未小看她。”
    一个能在大冬天以一己之力爬上悬江崖的女人，恐怕找遍俱卢洲都不会有几个。
    马车缓慢行驶，皇甫梧桐托着下巴说道：“本来我是想让承焉用美人计来说服你，没想到遇到了史科朗，差点打乱我的计划，不过好在结果不错。”
    嘉年斜了她一眼道：“如果觉得美人计有用，你怎么不亲自来？你修为比我高，万一被你生米煮成熟饭，我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曹静女挥鞭子的动作顿了一下。
    皇甫梧桐差点被口水呛到，她翻了个白眼道：“我不喜欢男的。”
    “哦……”嘉年恍然。
    怪不得一路上跟陆承焉这么亲昵，还让人家叫她哥哥。
    皇甫梧桐又说道：“我也不喜欢女的。”
    “……哦。”嘉年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打量皇甫梧桐。
    皇甫梧桐被他看得火冒三丈，抓起手边的托盘砸了过去。
    “你想什么呢！”
    嘉年抬手接住，说道：“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要不你先告诉我。”
    皇甫梧桐气呼呼道：“别逼我揍你啊！”
    嘉年道：“反正我打不过你，你动手我就跑。”
    皇甫梧桐深吸口气，靠在身后的毯子上，用力地瞪着嘉年。
    嘉年放下托盘，闭目打坐。
    车外传来曹静女的声音：“殿下，我们到了。”
    皇甫梧桐站起身，说道：“带他从后门进去。”
    “是。”
    皇甫梧桐从嘉年身旁经过，下车。
    车外立即响起一道整齐响亮的声音。
    “恭迎长公主回府！”
    “这嗓门可真大。”嘉年抠了抠耳朵。
    马车继续前行，绕了一个弯又行了两百步停下。
    曹静女说道：“到了，下车。”
    嘉年跳下马车，左右看了看，白色的围墙足有一百多尺长。
    正面有个台阶，台阶上有一扇黑色的小门。
    二人就从这里进去，七转八转，走过一条曲折长廊。
    一名老嬷嬷走了过来，说道：“长公主有令，指挥使大人可以下去歇息了，让我来招待贵客。”
    曹静女抱拳道：“有劳嬷嬷，卑职告退。”
    她临走时还不忘瞪嘉年一眼。
    看来方才的一番话，连她也得罪了。
    嘉年耸耸肩，跟老嬷嬷来到一间屋子。
    老嬷嬷说道：“长公主说今日乏了，恕不能招待贵客，一切请贵客自便，若是需要什么，跟我们这些下人说一句就行。”
    嘉年问道：“我什么时候能见你们皇帝。”
    老嬷嬷说：“陛下若想见什么人，自会传唤。”
    嘉年点头道：“那就麻烦嬷嬷给我弄些酒肉来。”
    老嬷嬷笑道：“这个好办，请公子稍待片刻。”
    关上门，老妪的脚步轻巧远去。
    老嬷嬷走后，嘉年在屋子里绕圈散步。
    他望见窗外皑皑白雪之中有一片晶莹池塘，从他现在的位置刚好能够看到水面波光粼粼。
    嘉年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静起来。
    绕来绕去，没想到自己真的到了南齐国都。
    这跟自己一开始的计划可不一样，不过既然连自己都没想到，别人恐怕就更想不到了吧。
    不知官元霁与清和前辈，南下之路到底如何了，可别出什么事故。
    嘉年坐下身，面向窗外雪景静静等待。
    老嬷嬷来到长公主的房间外，低声说道：“殿下，都安排妥当了，还需要做什么？”
    屋内传来水声，皇甫梧桐慵懒的声线传了出来。
    “不用管，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只要他不强闯女子闺房，就都随他。”
    “遵命。”
    老妪退下。
    皇甫梧桐躺在一个白玉制成的浴池中，双目微闭，神色慵懒惬意。
    大冬天里，就应该泡热水澡。
    她眯起眼，望向前方，视线穿过层层阻挡，笔直地落向嘉年。
    在看到他静心打坐的时候，皇甫梧桐薄唇微弯，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
    只是这些许笑意中又渗入了一丝苦涩。
    如果她真的能毫不犹豫地回答嘉年就好了，可是答案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在她身后，有两个立着的衣架，上面各自挂着一套衣服。
    一套下摆如凤尾，珠翠高簪；一套为四爪蟒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