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守岁人

    牢山后山，有一座新建不久，翠绿喜人的竹屋。
    这里是虞青案与洞明的下榻之所。
    虞青案坐在二楼窗前，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提笔，昏昏欲睡。
    她面前案几上，平放着一本页纸泛黄的古老书籍。
    书里的内容并不完整，有些地方的字迹已经模糊，还有几页已经被撕掉。
    据牢山宗主所说，里面记载的是一门上古之时，巫祝祷神的神通秘法。
    是虞青案在牢山藏经阁闲逛时，偶然发现。
    她心中生出一股想要看一看里面内容的冲动，却不知该如何跟看守藏经阁的长老说。
    牢山对她颇为照顾，做人不能太得寸进尺。
    本来她都已经放弃。
    可当天下午，掌律祖师康攸，就带着这本古籍前来拜访。
    饶是虞青案这般清冷的性子，都有些受宠若惊，局促不安。
    她向康攸祖师道谢。
    儒生似的老祖师和蔼地笑着说没什么。
    “本来就是部残谱，摆在架子上吃灰不知多少年了。只因无人看懂，才放到顶上省得碍眼，你要是感兴趣，就拿去看，记得还回来就行。”
    康攸祖师临走时，顺便提了一嘴。
    “要是有了什么心得，可以在上面批注，等到再有人翻看时，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似的两眼一抹黑。”
    康攸祖师是个好人啊，可自己这点道行，哪能有什么心得，就算有，也只是些天马行空的感想罢了。
    虞青案不禁感慨，牢山从宗主到弟子修士，都是亲切的人啊。
    她哪里知道，康攸祖师转身时的满脸笑意。
    虞青案提了几次笔，眼皮一次比一次重，最后，她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淡金色的氤氲光亮从她身上升起，最后凝聚成一道窈窕人形。
    她的模样与虞青案一般无二，只是身段更加成熟，眉宇间还有抹凛然神气。
    神明捻起古籍一角，随便翻着看了几眼。
    认出撰写这本书的人的族群，好像跟自己认识的一个家伙有点关系。
    说是认识，其实也没正经交谈过。
    二人第一次见面时，稍微试探了下对方的斤两，然后各奔东西。
    全然不管当时被他们打碎的万里山河。
    神明纤细好看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一抹，随手补全了这门法术，然后丢回桌上。
    万年不见，人间修士还是这么会钻空子。
    不过既然双方都属无心，自己就不跟他们计较了。
    不然自己可就不是顺水推舟，而是要兴风作浪了。
    洞明悄然出现在神明身后，躬身不语。
    神明道：“三日后，你们去一趟神华楼，帮那条小长虫走个水。”
    “遵命。”洞明抱拳回答道。
    神明忽然抬头望向南方，耳边似乎听到了某种召唤。
    她心念微动，推算出前因后果。
    “呵，小家伙居然铸出了这样一把有意思的飞剑，嗯，徒有其形，不具其神，没什么大意思。是了，现在的你还做不到，境界太低啊。这种程度，可弄不死一个飞升。”
    洞明垂眼不语。
    不过他心里已经猜到神明说的是谁。
    只有在谈起那个后辈时，神明的脸上才会出现几分笑意。
    若在万年之前，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
    神明踱了几步，像是在纠结烦恼什么。
    她是很想亲自过去，但碍于跟柑香早有约定，不会擅自插手嘉年的历练。
    可如果不去，嘉年就会真的死在那里。
    “烦人烦人，岁十有二真是烦人！”神明蹙眉低声骂道。
    她眼前忽然一亮，又笑了起来。
    “好好好，天地人三者皆备，这样就不算是我违约了。”
    说完，神明盘膝而坐，漂浮在半空中。
    她闭上双眼，神游万里。
    一缕神念落于星空之下的某具道法身躯，随后，猛然睁眼。
    天地陷入静止，就连光阴长河也被迫现形停顿。
    无垠星盘，转瞬落入她手中。
    当谢九章发现神通被夺之后，为时已晚。
    星月交辉，明河在天。
    浩瀚深邃的夜空无边无际，哪怕是凭谢九章飞升境的眼力，都无法看到尽头。
    他心底一沉。
    不管是神通被夺走的惊骇，还有对来者境界的忌惮。
    请神降真。
    谢九章不愧为飞升大修士，瞬间就猜到了嘉年与皇甫梧桐施展的神通效果。
    这门法术神通，在山上为数众多的道法中算不得多么离奇神异。
    只能算是中偏上级别的法术。
    稍微会点扶鸾术的人都能做到，是山上山下普及最广的法术之一。
    被请下来的神明实力，与请神者的修为境界挂钩。
    以嘉年与皇甫梧桐的境界，请下来的最多不过归神。
    可眼前这个，是怎么回事？
    她的存在塞满了所有空间与时间，仿佛她一人，就是一座天地！
    谢九章沉声道：“我此来只为南齐，与阁下无关。”
    神明懒得搭理他，回身勾了下手。
    胸口破了一个大洞的嘉年飞到她身前，她抬起手指在嘉年伤口处一点。
    粒粒星光，填补住他的伤口。
    明烛天脱离嘉年的掌控，落在神明面前，略微收敛了剑气，像是在跟她对视。
    神明淡笑道：“好久不见，连你都变成这样了。”
    她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怀念。
    仿佛老友重逢。
    明烛天静默无声。
    神明再次叹了口气，说道：“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置喙。”
    她看了眼嘉年，笑笑说：“你对后人还是这般严格苛刻。”
    明烛天发出一声颤鸣，随后又回到了剑匣中。
    神明转过头，终于再次看向了谢九章。
    从刚才到现在，这家伙尝试过六次，想要攻击自己。
    但每一次他都放弃了。
    不错，有点自知之明。
    她抬起头，丹唇微启，吐出一道不属于人间的词语。
    被封锁的火鸦瞬间脱困。
    火鸦仙灵发出一声愤怒的鸣叫，周身火焰大放光明，像是要烧破这个黑夜。
    谢九章脸色难看。
    手掐法诀，打算跑路。
    可没过几下，他的神色便更加阴沉。
    这座天地，不知何时被人封锁了。
    神明戏谑地看着他。
    “在我眼前摆弄那些小手段是没用的。”
    谢九章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真舍得与我拼个鱼死网破？”
    神明哑然失笑：“凭你？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她上下审视着谢九章。
    这家伙的存在还算有点意思。
    明明是个化外天魔，却还是保留了大部分原本的神识。
    是自我强烈到连天魔都无法入侵，还是神通的关系？
    算了，懒得想。
    神明放弃了思考。
    反正类似的状况她又不是没见过。
    万年以来，她还杀过不少。
    多这一个不多。
    “给脸不要！”谢九章按了按手指。
    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
    他大袖一挥，第一次使出了法相天地。
    一尊巨大的琉璃法相，高达万丈，顶天立地。
    他站在法相肩头，仰头望向星空，冷冷一笑。
    法相挥拳砸去。
    先砸烂了你这片古怪天地，到时再看你还有何本事！
    硕大的拳头落在虚空，道道金色涟漪以其为中心荡开。
    漫天星斗明灭不定，天地都跟着摇晃了起来。
    谢九章心中满足。
    果然只是个花架子，不过仗着身份特殊让人一时间吃不透罢了。
    真实境界，不过就那么回事。
    神明甚是无奈。
    “你们这个时代的修士是怎么了？难道境界越高，脑袋越差？看来那条小长虫眼窝子浅，不能全怪她。”
    她身形从天地间消散。
    下一刻，谢九章便发现自己落入了一片无垠之所，被无数星辰环绕。
    它们有的发着微光，有的黯淡死寂。
    巨大的太阳突然变大，吞噬掉一颗颗星辰，散发着白色强光的球形猛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冲击，崩碎了万里之外的行星。
    谢九章的法相处于二者之间，转眼粉碎。
    他惊骇万分，使出数种秘法远遁。
    可不论他是御风、化虹、凝成剑光、散作青烟、借光远遁，都无法逃离那开天辟地般的伟力追捕。
    他拼命施展一身道法，与两股力量相抗，可最终只能不甘的消失在这片天地。
    谢九章猛然回神，噩梦惊醒，惊魂未定。
    他连忙四顾，却发现周围白茫茫一片，空无一物。
    他不信邪的再次御风飞行，越飞越快。
    不知飞了多久，多远，他终于飞不动了，然后放弃似的在原地打坐，在面前点起一道符箓，计数时间。
    在不知第几张符箓化成灰之后，谢九章疯狂大叫大笑起来。
    他大喊道：“我认输，认输！”
    他抬起头，见到一只由无数星辰与星云凝聚成的眼睛，正冷冷的看着自己。
    低头再看。
    白色散去，显出一只手掌。
    原来自己一直处于对方的股掌之中。
    “井底之蛙，岂知天地之大。”
    手掌一翻。
    谢九章坠入无尽虚无。
    外界，谢九章处于人世的身体越来越憔悴，脸色陡然间变得灰白，眼神也渐渐失去了神采。
    在他面前不远，神明冷漠的看着他。
    就在这时，星空猛然被撕裂开来。
    一只大手从虚空裂缝中探了出来，抓向谢九章。
    澎湃道气如长江大河，奔流不休。
    静止的光阴长河受这股力量激荡，再次流转起来。
    浪花飞溅，跌宕起伏。
    整片天地差点都陷入无序混沌。
    神明抬头望向那只手，冷声道：“想从我手底下救人？谁给你的胆子！”
    她一掌拍出。
    那只大手同时也变换了方向，与神明的掌力对在一起。
    天空霎时间被撕裂，大地裂开一条延绵千里的深邃沟壑。
    无数空间碎片被两股罡气卷起、撕碎。
    神明肩头一晃，脸色阴沉。
    双方试探，她吃了点小亏。
    那只手掌抓起谢九章，缩回虚空，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