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宁宫,万岁殿。
“……不为天子,不晓民生之多艰;不在庙堂,不识为政之丛我虽是粗人,这道理好歹也还懂得,为君不易,为相自然就更难了。令公七十多的人了,起起伏伏一辈子,不愿意再搅这趟浑水,我也能体谅得。立朝以来,许令公三日一朝,本来便是为着顺着令公的心思。只是如今的朝局波谲云诡,我这身子又是如此模样,令公还想依旧关起门来做李靖,就说不上厚道了吧?”
话语绵绵,声调微弱,郭天子面上也没有半分不痛快的神色,就连语气也还都对坐在病榻前的冯道保持着足够的尊敬,然则话语中的讥讽不满味道却还是扑面而来,亏得当事人老狐狸自己依然是那副衰朽无神的油盐不进神色,坐在他旁边的折从阮后背上却实实在在出了一层冷汗。
仿佛猜到了折从阮的不安,郭威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折令公不要诧异,对咱们这位当朝的令公,朕不说得尖酸刻薄些,是万难触动他一二的。”
折从阮尴尬地一笑,余光瞥向冯道时,却见冯道面上颜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是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也不禁心中暗自佩服。所谓宰相器宇,看来似乎并不是只针对僚属朝臣们的,冯道这老匹夫能够沉浮四朝,挂的相印数目堪比苏秦,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令公说吧,要朕如何求你,你才肯站出来帮君贵这个忙?”郭威两只眼睛耐人寻味地注视着冯道,轻声问道。
“臣不敢当!”冯道终于开口,“晋王是英主,原本无须老夫帮忙,王殷是大将,按制有殿前司,有枢府,臣出面于礼制不合!”
“扯淡……”一句粗口骂出,折从阮顿时石化,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对一个老的快死一个病的快死的奇怪君臣。
“君贵是个傲气的娃子,他不喜欢你,你老兄也就懒得帮他,净拿些虚话来糊弄我,你以为我真病糊涂了么?”郭威的语气称呼全都变得随意无礼,语调却依旧平和,眼中全是嘲笑神色。
“七十多的人了,跟小孩子赌气一般见识,你老兄也好意思?”郭威轻轻问道。
冯道长叹了一声:“陛下已然如此说了,臣还能说什么?奉诏便是!”
“朕不要你奉诏。朕没那个资格。朕是求你帮忙呢。帮朕。也是帮君贵!”郭威瞪大了眼睛看着冯道。折从阮十分吃惊地发现。此刻郭天子地目光中没有半分权谋味道。满是孩子气地真诚和谦卑。
冯道沉默半晌。终于起身。颤巍巍躬身道:“陛下言重了。今非昔比。臣只能言尽力。晋王非中主可比。臣能做些什么。实不好说。”
闻言。郭威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了下来。笑吟吟道:“只要有令公这句话。我也可放心闭眼了!”
说罢。他又道:“令公有何要求。尽管提就是!”
冯道目不斜视。拱手道:“折令公熟知兵略。堪孚众望。宜掌枢府。”
一句话顿时将坐在一旁早已颇觉不安地折从阮惊了起来。还未待他下跪请辞。郭威早已快言快语地道:“准奏!诏窦仪拟制!”
折从阮登时目瞪口呆。却见郭威又想了想,道:“折令公已经是尚书令,再拜枢使未免屈就,如此,制拜折令公以尚书令知枢密院事。”
折从阮自是一头雾水,冯道心中却是雪亮,自己举荐折从阮入主枢密院,实际上便在短时间内堵死了王仆上位掌管枢密院的晋位之路,郭威的用心原本只是担心晋王继位后政策变化过大步子迈得太快导致国家动荡,因此就算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也要留下自己这么个四朝元老来做拉住马车的缰绳,好在自己已经七十多岁,没几年好活,并不会对新主的帝位造成任何威胁。他举荐折从阮则是明确向郭威表示对这位晋王一条缰绳远远不够,必须再加上一条,而折从阮的年纪也恰好符合这个要求。而郭威更是在这极短时间内便猜透了他的用意,非但立刻准了折从阮出掌枢密院的奏请,还同时兼顾了柴荣的利益,只是让折从阮高职低配“知书密院事”,给柴荣提拔任用自己的人马留出了一定空间。
这是君臣之间的默契,冯道当然不会捅破,看着一头惶恐疑惑的折从阮,他心中略有些歉意,咳嗽着说:“可久不必请辞了,陛下今天实在是对你我托以腹心……”
他是好心提醒折从阮,郭威这是在托孤了。
折从阮虽然还没大想明白,却也是顶尖的聪明人,今天君前问对,只召了冯道与自己,郭威又当着自己的面和冯道近似于打情骂俏地拉关系,明显是在显示大事私情均不背着自己,这个任命虽然是由冯道临时提出,焉知不是天子心中默想之事?冯道不过是揣摩而已。
当下他跪了下来:“老臣纵肝脑涂地,敢不尽忠竭智,以报上恩……”
折从阮以尚书令出掌枢密院,顿时改变了汴梁城内的政治格局。无论是晋王府还是三位宰相都对此变动惊得目瞪口呆,枢府方面和殿前司侍卫亲军司的武将们反倒相对平静。相对于汴京城内的其他人而言,折从阮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的外镇身份使他相对**,不属于任何一个已经成型的政治集团。折家这些年来一直谨慎地支持尊奉汴梁政府,但却从未曾卷入过朝廷党争,这一方面得益于折家和京城内的绝大多数人不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折家那个地方实在促狭,以至于折家不敢轻易得罪京城中的任何一派势力。
站在这个立场上,折从阮是万万不肯卷入京城这个是非***的。
在原先的历史上,折从阮在汴京居住了两年,先后三次辞却了朝廷的实职任命,为的就是保证折家超然于汴京政治光谱之外的特殊身份。
然而这一切,都因为李文革的意外崛起而被改变了。
八路军的崛起直接导致了拓跋党项的轰然倒下,在历史上压迫折家一百多年的头号大敌被提前解决,折杨李三家同盟成功确立,窃据河东的北汉朝廷顿时由攻势变成守势,可以说只要不是契丹举国动员而来,其他的小打小闹都可以不被三家联盟放在眼中,如此一来原本孤悬一隅的府州就由需要中央强力支持的弱势藩镇变成了可以引之为援的强势外力,再加上杨家和李文革的力量,任何一个在中央妄图撼动折从阮地位的政治派系都要仔细掂量其后果。
反之,折从阮的政治存在将为大周朝廷与西北派军阀之间建立起一条通畅的沟通桥梁,可以使双方都不致因为误读对方的政治意图而发生误判,这样双方的矛盾就能够很好的控制在一定程度里面,不至于使关系进一步恶化。甚至,郭威的这个任命将原本在推恩令和封
后已经彻底被关死的李文革进京大门又重新打开了一tl文革毕竟是和折家诸将互称兄弟的,和折从阮之间亦子亦友。折从阮致仕的时候,李文革以现下西北第一藩的地位声望接过枢密院的位置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当初偶然出现在延州官道外的那只小小蝴蝶,依然在这个时代煽起了滔天巨浪……
当然,这些好处都是未来的好处,眼下的好处已经不少了。
大内都点检李重进走进枢密院的议事大堂的时候,实实在在吃了一惊。
他没有料到的是,除却新任掌院的折从阮之外,中书令冯道与晋王柴荣也赫然在座。
“王殷在侍卫亲军司拉人的事情,你知道吗?”
折从阮一上来便对李重进极不客气,劈头一句便把这位掌管皇宫大内兵权的国戚问懵了。
按理说,枢密使作为军方首脑,问一问禁军的情况是天经地义的。然则李重进毕竟不同于其他的禁军将领,他不但是手握宿卫大权的内廷重将,还是郭威的亲外甥,比之柴荣都要亲上一层,追随郭威征战的时间也比柴荣长,在郭威手下的老将中颇有点资望。平日里无论是张永德还是柴荣都要让他一头,就是几位宰相,和他说话也大多和和气气用商议口吻,像今天这般以上级口气向他问话的,除了先前跋扈得出奇的王峻之外,就是如今这个折从阮了。
虽然心中懊恼,他却并不敢发作,折从阮不是王峻,这个老家伙往那里一坐就浑身散发出一种王峻绝对没有的杀伐之气,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味道扑面而来,若是胆子小一些的此刻只怕腿已经软了。
折家军的威名,毕竟不是空穴来风。
在这种久经沙场的老虎面前,李重进也只得撇开了自己的骄傲和腹诽,单腿半跪行了军礼答道:“禀令公,末将知道!”
折从阮和冯道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李重进没有卷进去,这事情便好办了。
折从阮又问道:“都哪些人被他拉过去了,你知道么?”
李重进想了想,答道:“知道几个,末将已经调整了宿卫押班的次序,那些王公接触过的将,都调到皇城外去了。”
冯道轻轻点了点头,折从阮却继续问道:“侍卫亲军里面,谁是你平日最信重的人?”
李重进愣了一下,抬头道:“龙捷右厢都指挥使刘光义,马军都虞侯杨匡伟,这都是平素甚得陛下信重的内臣。”
折从阮点了点头:“这两人暂调时离皇城,到开封府听用!”
李重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几欲滴出血来,他仰起头盯视着折从阮,一字一顿地道:“令公,末将可保此二人绝无异心,若有差池,末将愿自请死罪!”
折从阮点了点头:“老夫也不信他们会有异心,调离他们,也是爱护他们,自明日起,韩通调任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高怀德调任马军副都指挥使。”
李重进面色更是难看,他两只眼睛喷射着怒火盯着折从阮,浑身发抖。
按理说调整侍卫亲军的部署和职位,枢密使是不得擅权的,但是现在郭威病重,军国大事都委托给了外朝,如今既然总领朝政的皇储和中书门下的首相都在座,在他们没有异议的前提下,折从阮的决定就基本上属于最高指示,除非郭威下诏驳回这道命令,但那样就相当于逼迫折从阮辞职了。李重进明白,郭威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而且折从阮用的这两个人,也让李重进没有丝毫话讲。
韩通的忠义朝野闻名,而且其在朝中从不攀附权贵——勉强算的话他儿子辅佐的李文革大概勉强算是他的一个政治标杆——且素为郭威敬重,他在这个关键时候出掌侍卫亲军司,本身就是从目前大局看最好的选择。
至于高怀德,现在本在殿前司供职,他是高行周的儿子,在中央也没有靠山,也属于藩镇,然则却并不属于西北系藩镇。
总之折从阮用的这两个人既非折家子弟也不是从属朝中政治派系的武将,让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折令公没有别的意思,非常之秋用非常之法,事后还是要调回来的!”冯道开口道。
折从阮却并没有更多解释的意思,大刺刺以命令的口吻道:“你回去宣布军令,凡侍卫亲军在禁中者,一律以万岁门为界,没有我、冯令公和晋王三人联署用印的敕令,任何人越过万岁门格杀勿论。”
李重进更加吃惊,他抬起头看了柴荣一眼,却见柴荣正看着自己,他心中又是一阵别扭,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闷声答应。
望着李重进退出去的背影,冯道轻轻松了口气,随即他又皱起了眉头:“如此对此人,是否太苛了?”
“事关社稷,不能轻忽!”折从阮道。
“眼下除了晋王,我们谁都不能相信,就连晋阳公主都不行!”折从阮斩钉截铁地道。
冯道略略点了点头:“万岁门以内的布置,仅一个东西班,是否单薄了些?”
折从阮摇了摇头:“处置这种久在军中的宿将不能面面俱到拖泥带水,只要措置得当,两个殿值押班便能解决问题。若是措置不当,我们便是布下天罗地网,也困不住王殷。”
柴荣苦笑:“两位令公一片苦心,小王实在感佩!”
冯道正色道:“大王的出入宿卫也要加强,开封府的兵弹压寻常百姓尚可,对上禁军他们便不成了!”
柴荣脸上有些尴尬:“禁军不稳毕竟只是假设……”
“冯令公说得是,不能轻忽!”折从阮却不理会柴荣的想法,径自点头道,“折德源领两个营,自即日起划归开封府节制,我家兵勇皆经战阵,就是与殿前司对阵亦可支撑阵子。”
见两人如临大敌一般措置,柴荣也不再说话,毕竟面对的对手非同小可,他心中虽然不慌,却也不介意再加上一道保险。
“若能在皇城内动手就好了……”折从阮叹道。
“断然不可!”冯道摇了摇头,“问罪节帅,宰相亦无此权,陛下虽然病重,这一遭还是要撑一下的。一个王殷不足道,坏了体制规矩,后来人争相效仿,便要朝纲大乱……”
折从阮心中虽然不以为然,却也并不坚持,对于冯道坚持的这种程序正义,他这样军阀出身的大臣向来是看的很淡的,只不过,没有冯道的支持,他的很多举措很难得到柴荣和中书门下的信任。
但愿那个叫赵匡胤的家伙像他自家吹嘘的那般靠得住——折从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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