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疾

第六章 不祥之兆

    “穆松王!”钱掌柜缓过一口气来,看着刘七的尸身大声喝道,“莫不是想要屈打成招?我的伙计刘七,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招致杀身之祸,希望王上能给驼队一个交代!”捋了捋颌下短髯,穆松低头看了看老把头,又望了望钱掌柜,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旁的苏赫身上。
    苏赫会意的点点头,冲穆松低声耳语,“是舆图卫。”
    舆图卫?!
    穆松身子一颤,只闻听这三个字便顿时令他面沉如铁。
    大夏天朝的间子,往来于域外北狄可谓屡见不鲜。都护府的,边军的,甘陕总督府的,枢部的……倒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儿。
    既然那位刘七已经自尽而亡,穆松其实已对老把头动了恻隐之心。
    然而这驼队的伙计竟然是舆图卫!
    他的胸中当即便涌上一股浓重的杀意。
    “交代?!”穆松森然冷笑道,“本王从来傲视北狄,何曾需要给谁人一个交代!”
    他脸色骤然一变,“大夏天朝,自诩礼仪之邦,讲究的是规矩。钱掌柜要一个交代,可以有!不过,既然有了交代,那就得守我们草原的规矩。”
    他那雄浑的虎躯踱开两步,凌然回身目视着老把头,“这刘七究竟什么身份?他都让你做了些什么?!”
    老把头颤声连道,“没……没什么……”
    “你只有这一次机会。”穆松的声量低沉着,“说实话,或许本王可保你不死。”
    在穆松的一双虎目盯视之下,老把头崩溃了,“刘七……是大夏的间子……不过我们没做什么,真没做什么……他只是会打听一些部落的日常事儿……战马多少匹,存栏的肥羊数量这些……也打探一些王上和头人们的事儿……还有!与其他部落王庭的往来……”老把头仰着一头乱发,扯着哭声道,“我……我都是给他胡诌的!”
    穆松阴沉着脸踱近一步,低声问道,“他这次来,向你打探何事?”
    “这个……”老把头偷眼望了望苏赫,费力的咽了口吐沫,“他……要找一个人……”
    “什么人?!”穆松突然眼中寒光一闪,厉声问道。
    苏赫双眼中的瞳仁骤然瞪起,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喘了几口气,老把头垂下了脑袋,吱吱呜呜的嘟囔着,“一个……一个二十年前来到咱们部落的大夏孩子……”
    穆松突然断喝一声,“住口!”
    没由来的,一股戾气骤然自穆松周身迸发而出!
    感受到主人的暴怒,他身旁始终懒洋洋趴伏着的獒犬黑熊猛的蹿了起来。
    浑身黝黑的毛发全都炸了开去,那赫人的雪白利齿,一根根的挂满了腥臭的口涎。
    它低低的发出威胁的嘶吼声,随时戒备着那不知身在何处的敌人。
    穆松虎躯一怔,竟然开始微微的颤抖。
    踏开两步来到老把头面前,两只蒲扇大手一张,就将老把头一把揪了起来。
    回身,就这么好似拎着一只小鸡儿也似的,穆松径直向一旁走了开去。
    ……
    蒲类王的这一举动,立即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何老把头的一句话,竟然使穆松突然好像如临大敌?!
    大夏的孩子?
    族人们悄无声息的面面相觑。
    部落里哪里有夏人的孩子……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般的瞎扯,穆松王何止于此?
    唯有苏赫惊呆了。
    他听到了刘七与老把头在帐房中的悄声低语,刘七似是在打听自己的消息,可是……二十年前来到部落的夏人孩子……
    是谁?
    难道确实如老把头所说,那个夏人的孩子就是他?!
    这怎么可能!
    他和索伦的母亲珠兰夫人是大夏边民,这不假,部落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他的父亲……是雄霸天山北麓这一方天地的北狄蒲类王,穆松!
    他是北狄最大的草原部落,蒲类王庭堂堂正正的四王子!
    他怎么会是夏人的孩子?!
    然而,一种不祥的预感,好似此刻夜空中厚厚的乌云一般,渐渐的笼罩在了苏赫的心头。
    没有人注意到,苏赫竟然脚跟一软,向后跌了一步。
    虽然立即就稳住了身形。
    苏赫却打了一个冷颤。
    这深秋的草原,好像是比往年都要冷上一些……
    ……
    钱掌柜连打了两三个激灵。
    他也未料到,今年这秋天的草原上竟会是如此的冷。
    原本咬紧的牙筋,松弛了下来。
    至于紧缚在身上的绳索,似乎已经根本无需在意那份捆绑摩挲间的痛楚和由此带来的羞辱了。
    钱掌柜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劫。
    怕是万万度不过去的。
    刘七这小子,居然是间子……钱掌柜常自诩识人善辨不过一眼之功,未料到竟然会在刘七身上走了眼。
    这刘七,不可不谓是顶厉害的。
    怨不得谁人。
    钱掌柜那颗心,在听到老把头言语的那一刻,早已坠入了无底深渊。
    ……
    草原上,诸多部落王庭与驼队行商早有不成文的规矩。
    一旦发现商队里有朝廷的间子……
    那这个商队里所有人,再也别想走得脱,唯有化为滋润这片牧原的养分……
    ……
    钱掌柜自有一番豪气。
    说白了,这驼商一行是获利极为丰厚,却也从来就是个刀头舔血的营生。
    能走上这一行,从掌柜到伙计,就没有一个不是狠人。
    驼队里出了刘七这么个间子,这本就是他识人不明。
    这便没甚好说的。
    自家身上,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只可怜带出来的这些个伙计了……
    钱掌柜似乎因为身上绳索有些瘙痒,他来回的扭了扭身子。
    借着火柱的光亮,他不为人注意的向伙计中那个人瞄了一眼。
    ……
    景子的身子单薄,此时蜷曲在地上显得身量格外的瘦小。
    迎上钱掌柜扫来的目光,景子那对黑漆漆的眼瞳却份外的明亮。
    钱掌柜低下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
    然而。
    钱掌柜并未看到。
    也没有人会留意到。
    被绳索紧紧绑缚着的景子,轻轻仰了仰脖颈。
    一块乌漆漆,木牌也似的东西便就自他怀中径自蹦了出来!
    这貌似下意识的举动,看似毫无意义。
    景子缓缓的复又垂下了头。
    任由那木牌晃悠悠的,坠在他的胸前。
    嘴里的干牛粪,涩苦腥臭……那份难以言表的滋味,令他不停的干呕着。
    胸腹间痉挛抽搐,他的嘴角不断的溢出黄绿色的汁水。
    他无法分辨,这种颜色的东西是唾液混杂的粪水还是他的胃液胆汁……
    他何尝遭过这个罪!
    但他可以忍。
    他一贯最能忍!
    作为京畿舆图处掌图使,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
    穆松这一口长吸,似乎要将这片天地都吞入胸腹之中。
    即便如此,他还是怒火焰焰的几乎按捺不住要将手中这老货生生活撕了的念头!
    夏人的孩子……
    部落中夏人的孩子!
    这根本就是穆松的一处逆鳞。
    任是谁!
    莫说知道此事,哪怕稍有打探之意,他也要将其挫骨扬灰!
    一念至此,他的面目瞬时变得无比狰狞。
    他丝毫觉察不到身前的老把头,已然是吓得浑身软的烂泥一般,裤子都滴滴答答的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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