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疾

第十二章 金意禅性

    许久,苏赫看着静贤,看着这位恐怕比他祖母年纪还要大的师姐,哑声问道,“师姐……师尊在最后一刻……证道了么……”
    无悲无喜。
    静贤面若静莲。
    双目间,似古潭,亦没有丝毫的涟漪,清可见底。
    她已然在苏赫口中,知道了圣僧坐化在哈尔密王城的火海之中……
    是以,她只是无波无澜的看着苏赫,“在相生相续,多生累劫的轮回之中,师尊这一世,做了他要做的事儿。”
    “师姐……”苏赫的言语间,已有哽咽之意。
    “如你所说,师尊遗言,救不了哈尔密王城的众生,他便也没有求生的理由……师弟,你要知道,师尊在最后一刻,是用自己这一世来超度哈尔密王城的众生……其义值可天鉴。福德无量,阿弥陀佛。”
    苏赫不解。
    他怕是永远也无法悟得师尊为何要这么做……
    摇头深叹,犹豫良久,苏赫问道,“龙树上人有说……在风陵渡她还救下了谁么?”
    在他心里,有一丝隐隐的祈盼,林静姿会不会没有死……
    静贤望向苏赫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之意,“她没有提及。不过……”
    苏赫猛的抬起了头。
    “在送你来此的途中,她听闻你在昏迷之际,不停的口念两个人的名字……林静姿与阿依夏……她甚至替你记了数,你要知道么?”
    苏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昏迷了多久?”
    “自风陵渡到京城,龙树上人一行车马不歇,走了二十二日。”复又望他一眼,静贤缓声道,“这一路之上你水米不进,全靠龙树上人精纯的内息,保你生机不灭……此为大善,你当谨记。”
    苏赫没有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下。
    “你怀中那个小东西……天生至纯火属,也是它一直不离不弃的在温养着你的心脉,不然龙树上人要保你不死要多费不少心思。这似是苗黎十万大山可遇不可求的奇物,奇怪是它倒愿意攀附在你身上……你是怎么得来的?”
    似乎听闻有人在说它,火蚕在苏赫的心口拱了拱身子……然而它再是敏锐不过,有大威能圣者当面,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出来一探的。
    既然师姐提到火蚕,苏赫便将它自怀里摘了出来,放在手心……胖乎乎的火蚕,却一动不动的似在假寐……见它居然在装死,苏赫也是无奈,便将那日在风陵渡发生的事端,细细向静贤师姐诉说一遍。
    “照此说来,这九转蚕娘应该只是用巫蛊之术驱使毒虫……”又仔细端瞧苏赫手中的火蚕,静贤方才说道,“那一日它想必是吸食了不少你的血脉……”
    “哦?”苏赫用手指捏起它圆滚滚的身子,翻看半晌,也不知师姐是如何看出来的。
    “它体内的火线,已经隐隐有了一丝金意佛性。这小东西最是敏锐,虫兽之属没有凡人的虚情假意,认定你对它好,它便再也不会离开……便是俗称的认主。这原本也没有什么玄而又玄的。”
    “金意佛性?”苏赫却看不出个所以然,他知道师姐这一世见多识广,火蚕认不认主,他本也就不在意,可这金意佛性,有么?却又是何意?
    静贤师太久久的看着苏赫,唏嘘长叹一声。
    苏赫不解,如师姐这般的修为,在佛门被尊称为圣僧之下解空第一人,万事皆可放下,如何又会长叹一声?
    ……
    “闲话,之后再絮吧。你已是能下地走动,今日便开始为你调理这副身躯。”
    看到苏赫的疑惑之意,静贤师太并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只是自苏赫的榻前,缓缓挪步于堂间。
    年事已高,静贤师太身量矮小,身着一袭再平常不过的粗布僧袍,此时于堂前肃手而立,便是一副只可仰视,令人只可顶礼膜拜的宏大气象。
    看着榻上那病容瘦弱的苏赫,静贤师太也不说话,只是自顾整肃衣衫。
    苏赫有些不明所以,不晓得师姐要如何调理他的这副破败的皮囊……
    就见到静贤师太望着他,口中轻诵佛号,缓缓拜俯于地上……
    苏赫顿时大惊失色!
    这是何意!
    当即顾不得其他许多,他使尽浑身气力便要一头跌下榻去……
    这如何使得!
    放一百个苏赫在此,又如何能承受静贤师太的这一拜!
    静贤只轻轻挥一挥袍袖。
    一股无形之力,却将苏赫稳稳托住,令他于榻上再也动弹不得。
    于是静贤师太再拜。
    苏赫已是要疯了……
    “师姐!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嘶声吼道,急的只想着干脆一头撞死在墙壁上也便罢了。
    然而静贤师太三拜之后,那瘦削的肩头却在微微抖动。
    待得面目抬起,她竟似只这一瞬间便老了许多……
    那始终清亮无瑕的双目,此时已近浑浊。
    一滴泪,自她面颊旁侧,黯然落下。
    苏赫不禁呆若木鸡。
    这究竟是怎么了!
    师姐如何会哭呢……
    须臾。
    静贤师太方才稍有平静。
    “不成想……终究是修行不够,还是失态了……”静贤师太抹去眼角的泪痕长叹道,“师弟莫要嗔怪,这三拜,非是拜你,实在礼拜的乃是师尊。”
    苏赫依旧尚未从慌乱中清醒过来……木然于榻上,不知所措。
    拜师尊?
    “你问我,淤积于你经脉之中的到底为何物……”静贤师太自地上起身,于塌前亲手将苏赫身上的中衣拨至腰腹间,露出他那瘦削的胸腹脊梁,“那……便是师尊修习的福德果报,穷尽师尊这一世修行的金意禅性……早已尽数灌注在你体内。”
    苏赫闻听,只惊得目瞪口呆,“……”他唇口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觉得嗓喉干涩,心潮汹涌,半晌他才能开口道,“师尊是什么时候……我完全都不知道的……”
    静贤盘膝在他的身后,缓声道,“你时常去小兰坨寺见师尊,会在寺里过夜的?”
    苏赫重重的点点头,“会的,每次都舍不得离开师尊,总会小住几日……”
    “那便是了,在师尊那里,你是不是每次都睡的很好。”
    苏赫被静贤问得一愣,然而思绪却已回到过往时分……
    无声的,两行清流自他的眼眶里满溢而出,再也无从阻挡。
    他不禁沧然泪下。
    那便是了……
    那几年间,凡要在哈尔密王城停留,苏赫便只会住在小兰坨寺里。
    圣僧从不与他说法。
    却好似慈父一般,只是默默的安顿他吃好住下。
    在黑风寨,苏赫手头的琐事繁多,也唯有在师尊那里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若有闲暇,他便随在师尊旁侧,就好似很多年前圣僧牵引着他的手游历天下一样……陪着师尊做早课,清扫寺院……有信善与圣僧谈经说法,他便侍奉左右,端茶倒水……更多的便是与师尊闲坐于庭院中,看鸽鹞翻飞,望漫天云霞。
    每次去师尊那里也不过三两日,但次次他都睡的极好,似婴儿般安详。
    他以为那是因为在师尊这里,寺院恬静,佛音渺渺,便一切皆可放下……
    他也奇怪为何每次离去,在马背上回望寺门前负手相送的师尊,总觉得他又似苍老了几分……
    此刻苏赫顿时明了!
    原来师尊早以将他今生的修为,尽数灌注给了自己……在自身经脉中,始终淤积不散的,原来竟然就是师尊今生的无量修为!
    苏赫此时再也无法自持。
    哽咽间,泪如泉涌,身形已是摇摇欲坠。
    师尊是不是正是因为修为尽散于他,生机渐消,自忖终究无法自保,方于火海中坐化……
    他内心一时间惊涛拍岸,神情鼓荡之际……
    没有意外。
    那羊角癫,再次不期而至。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抽搐着倒下。
    两只蕴含无边热力的手掌,一左一右便撑在了他的腰眼两侧,静贤师太那雄宏的内息轰然涌入他的经脉之中,梳理引导着其间淤积不散的精纯髓质,温养着他的肌体。
    不知过了多久,苏赫的抽动,逐渐的平息下来。
    他如同置身于九玄天外,兜率宫的丹鼎之中……
    甚至他体内也近似燃起无边业火,将他周身都烧得通红。
    这一瞬,那淤积经脉间好似粘稠的金汁,复又缓缓的涌动起来。
    “入定。”静贤轻喝一声,双掌却如疾风骤雨般,在他的脊背间不停的拍打,“诵经。”
    苏赫神识清明,不敢稍有怠慢,心念间那一部金刚经,逐字诵起……
    这一诵,与往日截然不同。
    那一句句经文,在他脑海中像是在漆黑的夜色里逐一点亮的灯烛一般,泛起火中赤金般的华光溢彩。
    晃了他的眼,令他痴迷,他不由自主的追逐而去……
    每一句,每个字,都有着比以往更深邃的解读。他在这金光灿灿的漫天经文中,迷离其间,喜不自禁。
    却闻听到从遥远的天际间,飘来一声令人心静神宁的话语,仿佛是那么远,又像是回响在他的耳边……
    “诸相非相,万法皆空……名为法,非法……随它来,亦随它去,莫持执念。”
    苏赫当即便痴了去……
    左右劲道使然,苏赫自榻上身躯转动之际便已是面向静贤师太而坐。
    一掌在其胸,一掌在其腹……
    静贤师太那瘦小的身躯四周,顿时泛起白气蒸腾。
    苏赫须发皆湿,浑身大汗涔涔。
    转瞬便又被烘烤得汗迹全无,只是剧烈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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