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疾

第七十一章 月下檐前

    “葛振堂斗胆想问问统领大人,北狄黑风盗纵横域外恶名远播,杀人勒索,把控商道,掳掠边民,可谓坏事做绝……这等马匪贼人,如何能当得了圣上的亲军!”
    “哦?”苏赫眉头一挑,“你曾是怀化城白方朔麾下的边军?”
    葛振堂摇了摇头,“家在绥远,靠近漠南,在河套黑风岭隘口,做过五年边骑夜不收。是雁鸣关御北大将军治下。”
    边骑探马夜不收,是与北狄颠不停齐名的骑军精锐。
    苏赫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你是见过黑风盗杀人勒索,还是遇到过黑风盗掳掠边民?”
    “未曾,不过盗匪之流所做的,无非就是这些事了。”葛振堂固执的言道。
    苏赫不欲与他言说这些,指了指场外的骑队,“这是我麾下的貂帽骑,皆是高昌骑勇,与黑风盗并无半点干系。”
    “高昌……那便是狄蛮!”葛振堂更加不明白了,随即口气一横已带有质问之意,“敢问大人,为何要他们身着黑风盗的装束!”
    郑千凝不知道什么黑风盗,只听得此人口气不对,便眉峰一皱,“在大人面前你不要太过放肆!”
    葛振堂却丝毫不惧,只昂首等待这位苏大人的答案。
    苏赫笑了笑,“问的好,原因就很简单。”他揉了揉鼻头,“因为我就是黑风盗的黑风。他们这么穿,纯是因为我个人喜欢。”
    黑风?!
    葛振堂心下不由得警觉起来。
    他和标下夜不收,因为不遵将令私下出关与前来叩边的蒙真游骑厮杀,被刺配流放之后,在边军整整服了五年苦役。最后能熬下来的,只剩下二十来名弟兄。皆是配军,放出来之后也无人敢用他们,根本无事可做。葛振堂家里原本就是养马的,他便拉扯着弟兄们操起了家里的老本行,在边镇一带的草原上放养贩卖马匹为生。
    此次自绥远来京城,为的就是他们在野外碰巧逮到了一名乔装打扮的漠南探子。夜不收的手段,自然就撬开了这名探子的嘴……审问之下,得到的消息却令他们大惊失色!
    北狄新立汗王巴盖乌的数十万兵马竟然已然到了漠南草原。拿下漠南左贤王部之后,这位北狄汗王实力大增,兵锋直指漠南的蒙真王庭……
    这名探子,原来不是漠南蒙真的探子,根本就是北狄的颠不停!他们已然神鬼不觉的潜入到大夏境内,探查收集河套边关一带的消息。
    虽已是被刺配的贱民,葛振堂那一颗火热的武人报国之心却从未停熄过。自刺配那一刻起,他便不再信任河套边军……他远赴京城,想要将这一消息直接报于枢部……然而,等他到了京城才意识到他的这个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个刺配的罪人,想要进枢部衙门,简直比登天还难!葛振堂不死心,他们三人在京城中等了数日,瞅准了时机当街拦下一位枢部员外郎的坐轿……未靠至近前,便被随轿的侍从们一番棍棒打将了出去……
    真可谓老天开眼,叫他撞见这位圣上的侍卫亲军统领……葛振堂想将边关军情上报与这位大人……未料想,这位苏大人竟是一位北狄人,更是那黑风盗的寇首黑风!
    葛振堂眼眉间顿现厉色。
    杨虎在流民中使劲的冲他丢着眼色。
    马辽快步赶至他身后,拽了又拽,却拖不动他。
    “你若是对我这黑风不放心,大可来亲军营试试看。葛校尉曾为边军夜不收,若还有心报国,此刻便是机会。”
    “葛振堂,只为圣上效死!”
    “唔。”苏赫高高挑起了眼眉。
    ……
    回到侍卫府旁侧的府邸,夜已深。
    他做完了今天所有要做的事,甚至亲自数了一遍马腾麾下铁甲卫清理出来的玄甲黑铠。仅仅看这些铁血尚存的铁浮屠,这些代表着极端的终极武力,大夏当年能最终问鼎天下,不是没有道理的。
    达成协议之后,穆瑞对他的支持是不遗余力的,天黑时分,他去那片废弃的仓场看了看,已有不少人手在那里挑灯夜战,仅仅一下午的工夫,仓场收拾的已经颇具规模。
    苏赫当然知道,这与他和这位老狐狸皆来自北狄毫无干系,唯一与穆瑞有干系的只有银子。在银子面前,穆瑞赌的很大,这老货的胆子更大。
    晚饭是他与郑千凝、张子涵、托雷和今日加入亲军营的那位葛振堂一起吃的。只喝了少许酒,当然托雷嗜酒喝了不少……
    葛振堂的两名弟兄已经当即返回了绥远边镇,要将百余匹漠南良驹和麾下几十名弟兄都带来,这其间至少有二十几位边军夜不收。席间葛振堂的话很少,他望向苏赫的眼神也怪怪的,他那句“只为圣上效死”,让苏赫觉得此人很有点意思。
    令苏赫绝没想到的是,自荐为他常随的居然是薛贵。
    薛贵在这京里人头熟,跟谁人也能说得上话,带在身边也算相宜。
    在前院,苏赫站在月门处久久没有踏入后院。
    有件事,他未做。
    因为他很忙,事儿很多,实在是得不出功夫去理藩院。
    确实是这样的,没错的,苏赫点点头跟自己确认道。
    她既然能潜身到他的窗下,又飘然而去,想必身子是很好的……苏赫低着头,思忖着,步入了后院。
    ……
    月上枝头。
    院中寂寥。
    一抬眼,他望见正房门前倚着一人。
    一个女人。
    一个不施粉黛身着粗布衣衫,却掩不尽那曼妙身姿如柳枝般婀娜的女人。
    苏赫定睛又看……
    “柳仙儿?”
    “嗯。爷晚饭吃了么?”她问。
    “你……怎么穿成这样……”苏赫诧异的上下打量着她……
    只一日未见,这柳仙儿怎么侍弄出这么一身粗布打扮……苏赫很是有些莫名其妙。
    好似依旧身着绫罗,柳仙儿甩开手在门前转了个圈儿,“好看么?”
    苏赫看着她,只是揉了揉鼻头,没作声。
    ……
    进了屋,帮他脱了外袍,苏赫一扭头,看到桌案上摆着蒸饭,有荤有素四样菜。
    “你不必等我吃饭的。”
    “要等的。”她轻声道。
    “我回来的晚了,先前已经吃过饭了。”
    “哦……”她的脸色就有些戚戚的。
    “那……我陪你吃点。方才只顾着吃酒,刚好也没吃饱。”
    “真的?”她眼中一亮,终于展颜一笑。
    ……
    只是同苏赫一起吃饭,今日她都做了些什么,她一句都未说。
    看到苏赫略带倦容的脸色,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张口。
    这些她都懂的。
    他能陪着自己吃饭,已经是很好的。
    她已经是很满足了。
    ……
    翠儿拾掇了碗筷,同她一起伺候着爷泡了澡儿。
    她便同一脸娇羞的翠儿出了屋。
    爷不开口,她便要去睡在西厢房的,这规矩她懂得。
    ……
    夜已深。
    西厢房叩门声响,翠儿扭身冲柳仙儿扮个鬼脸,脚步轻快的开了门,唤了声爷,迎了他进来。
    苏赫冲柳仙儿抖了抖手上的银票。
    他不悦的问,“不是说好好的?为什么没去赎身?”
    她低头轻声的答,“赎了的。”
    苏赫不解,“那这银票……”
    她却又垂首不答。
    “老爷……姐姐给我们赎身,用的是她自己的银子。”翠儿怯生生的替柳仙儿答道。
    他便久久的看着她。
    直到她缓缓抬起头来……
    苏赫走到近前,将那张银票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去买几身好看的衣裳,只捡贵的买。一分价钱一分货,你肯定比我懂的。那些你们女人日常要用的都得有,要这京城最好的,一样也不能差。我不懂这些,你自己添置吧……咱们家里有银子。”
    咱们……
    家……
    柳仙儿望着他的眼瞳中就似蒙上了一层朦胧雾气。
    “有的是银子!你尽管使……说好了养你,用完了找我拿。”他补充道,“给翠儿也添置些。”
    “知道了,爷。”她那张俏脸上已是泪水横溢,却笑盈盈的望着他。
    苏赫转身出了屋,却在门前回身望着她,“你……”
    她依旧只是笑盈盈的望着他。
    “哦,没事儿。”他揉了揉鼻头。
    “老爷早点休息。”翠儿施了万福,待他回身,就闭了门。
    门却又被推开了……
    翠儿低低笑着,却又赶紧闪在一旁。
    他径直来在她的近前,不由分说的胳膊伸过她的腿弯,就将她又横着抱在了怀里。
    大步迈开,他就如同昨夜那般抱着她,回了正房。
    雏鹰便啼了一夜。
    直羞得圆月扯过片片残云,忙不迭的遮在了身上。
    ……
    林静姿没有死。
    她已回到了京城。
    夜色中,她一动不动的蹲伏在屋檐上,正好似一尊泥塑的脊兽。
    月影清凉,她在此处等了他好久。
    看着他走进后院,进了屋……又从厢房里横抱着孙柳莺出来……
    那些随即便自内室中传出的旖旎响动,娇喘莺啼,她好像根本就未听到。
    现在这些与她又有些什么关系呢?
    她甚至不知道今夜自己为什么又会来到这里……
    如果说昨晚她一直潜行在孙柳莺身旁,跟到了这统领府邸,尚有立场算是记着给老孙头的承诺……那么她今夜便已不必再来。
    柳仙儿今日已经赎了身,做回了孙柳莺,今后如何,是死是活与她已经没有半分关系……
    可是她还是来了。
    来做什么?
    甚至昨晚在窗前留下的那句话,此刻她也觉得是那么的好笑。
    她便黯然的笑了。
    他始终都没有来找过她……
    他应该也根本就没想着要来找她的。
    屋里传出那似欢愉,似哀鸣般的娇喘声,辗转间便飞上了天际。她纤细的手指不自觉便捏碎了握在手心里的那一份解药。
    羊角癫的解药。
    她无声的笑着。
    他果然已经可以的……根本无需解药了。
    他应该早就可以的……
    只是同她不可以,而已。
    他已到京城。
    即便不是由她带着他来,任务也已经完成。
    听师傅说,裕亲王也已经见过他。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待她伤愈返回京城之后,得知他已是御前侍卫统领。
    苏统领,苏大人……
    苏大人应该是当她早就死在风陵渡了,那位不惜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将他带往京城的景子死了。
    景子确是死了。
    景子即便是死了,尸身何在,是否安葬,他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她是林静姿。
    随即她便释然,男人,不就都是如此么。
    解药的白色粉末自她纤指间流尽的那一刻,她飘然而去,从此便放下了。
    林静姿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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