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 流潋紫

第 60 部分

我在梦中惆怅,“如果那一年在甘露寺我们可以远走高飞,我并不稀罕太后之尊。”我停一停,不觉含泪,“你可知道,我终于下旨,让涵儿承继你的血脉。”
他颔首,“我一直视他如子。”
他浅笑离去,飞雨逐花。
我怅然醒转,眼前是颐宁宫陌生而华丽的殿宇,重重珠帘外,有一只燕子轻悄悄飞过,低婉一声。炉中r白的香烟如一脉游丝幽幽细转,昏黄的斜阳一抹拂过九龙影壁,落进深深庭院。空荡荡寥无一人,我才惊觉自己已是一朝太后。
我不过三十余,已是一朝太后。
太后?我凄然轻笑,再多荣华富贵,不过是披着华裳的孤魂野鬼一般的女子。
发怔许久,才唤进宫女伺候梳妆。小允子见我醒转,方进来悄悄在我耳边道:“太后,凤仪宫的宫女来回话,今日朱氏听得礼乐炮声,问了是否是新帝登基。:
我瞧着铜镜里端正的容颜,不觉冷笑,”她还惦记这个?“我徐然起身,”哀家有多久没见朱氏了?“
小允子俯首回话,”十一年了。”
我盈盈一笑,“今日皇上登基普天同庆,哀家也该去问候故人。”
小允子劝道:“凤仪宫空落许久,朱氏名分未定……”
我理一理衣上流苏,“如何没有定她的名分?”我一笑,“是了。只怕她也惦记着名分未定,所以记挂新帝登基。她还有一丝盼着是齐王登基是么?还是想若是晋王身登大宝,或许会赦她出凤仪宫,还是会复她太后名位?”
小允子忙忙赔笑道:“她是痴心妄想!太后留她性命至今已是宽仁无比。”
我静静道:“去吧!”
凤辇去得又稳又快,春光如织锦披离,叫人情愿沉醉。凤仪宫外四时花卉如新,金栏玉殿沉静伏在翠柳娇花之中,一点也瞧不出里头已是禁闭十一年之地。
时光荏苒若流星,一别经年,不知朱宜修已是如何面貌?
正寻思间,里头的宫女早已得知我要来,朱漆宫门缓缓打开,一溜跪了一地宫女内监。我凭着十余年前的记忆,扶着小允子的手迈进凤仪宫,过了花苑,过了雕花长廊,东侧的偏殿含光殿,本侧的凉风殿,一切如旧。似乎还是昔年景象,我含笑,朱宜修也的确还是昔年的皇后。
逐渐接近曾经熟悉的昭阳殿,“嗖”的一声从地上飞起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得远了,洁白的羽逐渐融进深蓝如璧的天空。我问掌事的宫女,“皇后还是像从前一样盯着这些鸽子看吗?”
那宫女诚惶诚恐道:“早些年是,如今她眼睛不大好了,便不像从前那样成天望着这些乱飞的鸽子。”她战战兢兢的看我一眼,又道:“依太后娘娘的吩咐,这些鸽子老子再养,总要活蹦乱跳爱飞的那些。”
我赞许地看她一眼,“很好”。
她引我向前,“她就在里头。”说罢为我推开殿门,后退几步。昭阳殿里的光线有些暗,我一时有眼盲的错觉,看了片刻,方借着d开的光线瞧见朱宜修的身影。
她背对着我坐在窗下,窗早被木板钉得封死了,只留下一个透气的小口子。她依旧梳着端正的凌云髻,那是皇后才许梳的发髻,亦是她往日最爱。明黄朱紫正色的皇后凤衣整齐穿在身上,只是那颜色早已旧得狠了,细看下有些仓皇的稀皱,似她这个人一般,每一毛孔气息都透着过时与颓败的潮湿霉气。
她静静道:“是你来了吧?”
我笑言:“你依旧耳聪目明。”
她淡然:“今日是登基大典,除了你,谁还有闲情逸致来看本宫?”想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她的声线有一丝掩藏不住的枯涩嘶哑,“而且你没有成为太后,又怎会再来看本宫?”她转身,面容的颓败让我在一瞬间有难掩的震惊,她已经那样老,稀疏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早已簪不住华丽玲珑的步摇。
她摸一摸脸,自嘲道:“本宫老得已经吓到你了么?外面那些人和泥胎木偶一样,无论本宫如何,他们也不会多看本宫一眼。”
我微微一笑,“不怕,谁都会老。”
她走近我,微眯了眼细细端详我的脸孔,“你还不老,望之如二十许人。和本宫心里一直厌恨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
我恬和地笑,“劳您牵挂多年,哀家亦很荣幸。因怕您忘了哀家的样子,所以不敢老去。”
她的目光陡地凌厉,停驻在我青丝云鬟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拨开我的发髻一捻。她一惊,“你已有那么多白发!”她侧首沉思,“本宫记得你不到四十岁。”
我拢一拢发髻,平静看着她,“还好,发髻梳得高,花宜手巧会得染黑,不细看也瞧不出来。”
她缓缓笑起来,起先只是一缕笑意,渐渐笑容渐浓,终于扼制不住笑出声来,“甄环,看来这些年你的日子也不好过!”
“还好。再不好过,如今也好过了。”
我早已哈哈了人不许跟进来。外头小允子听得动静,终于按捺不住赶了进来,正见朱宜修笑得不止,不由怒喝道:“大胆!竟敢在太后面前失仪,还不跪下!”
朱宜修冷冷瞧他一眼,只那一眼,便尽显皇后应有的高贵凤仪。“皇帝即位,她是生母便是圣母皇太后。昭成太后懿旨”朱门不可出废后“,皇上未曾废后,本宫依旧是先帝正宫,如今便该是母后皇太后。母后皇太后是东宫,圣母皇太后是西宫,嫡庶有别,过了这些年,还是该她甄环拜见哀家才是。”
良久的沉默,她的气势风度一如当年,仿佛还是那个高高凌位于凤座之上的皇后,等我跪拜如仪。
我的笑意似一朵稀薄的花。小允子会意,“娘娘好糊涂!先帝生前太后已是皇贵妃,摄六宫事,位同副后。如今登基的四殿下并非太后所生,怎会有圣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之别?当今皇上只尊咱们这独一无二的太后。”
皇后浑浊的眸光如利剑般倏地一亮,“你说什么?登基的不是皇三子?!”她似不可置信,“你竟不让你自己的儿子当皇帝?!天下竟有你这样的母亲!”
我轻轻拨开她的手指,曼声道:“当皇上未必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先帝生前受了后宫几多算计,连他自己也算不清楚。哀家可怕极了自己的儿子将来娶上您这样的皇后,算计得先帝几剩下断子绝孙。”我轻笑看她,“皇后,你息怒。”
缓缓吸一口气,旋即恢复素日的淡定高远,沉稳道:“无论是哪位皇子登基,哀家都是太后。即使会被你甄环困在朝阳殿一生一世,哀家也是太后!名分之数,不是你甄环可以改变。”
“您放心。皇帝纯孝仁厚,必定不会不顾您的名分。”我笑盈盈觑着她,“昨日哀家已与新帝商定,依旧尊您是皇后。礼部连徽号都拟定了,便是”温裕“二字。温裕沉密,最能彰显您的品性了。”
朱宜修素日沉静如石的仪态在一瞬间如潮退去,她厉声喝道:“你好毒的心肠!兄终弟及或弟终兄及才能尊先帝正宫为皇后,哀家为皇帝嫡母,你竟压哀家为皇帝平辈,岂非叫世间笑话皇家无法度尊卑可言?!”
“还有一样您忘了说,若先帝正宫是当今的晚辈,那也只能是尊为皇后另居别宫。所以,您若以为哀家压您为当今的平辈或晚辈都无妨。”我笑颜温婉,“而且世间之人也不会笑话!宫中多年只知哀家而不知皇后,皇后实在不必担心是否有人会耻笑皇后。你只需自己心安即可。”
她惊怒交加,容颜似要破碎的布絮,颤抖而狰狞,“昭成太后要先帝亲口答允”朱门不可出废后“,先帝尸骨未寒,你竟敢压制正宫如此!他日你与先帝黄泉相见,将以何面目面对先帝与昭成太后!百官竟能容许你如此践踏先帝颜面!”
我端然坐上她素日升座的凤座,以目光凌驾于她,缓缓道:“哀家这样做正是秉先帝旨意,顾全先帝的颜面。先帝的确答允昭成太后”朱门不出废后“,所以您还是皇后,以后也一直都会是皇后,连死也不会改变。先帝说过与你”死生不复相见“,若你成太后,他日必得与先帝同葬陵寝,岂非要先帝食言,魂魄不宁。而且,他日即使到了黄泉,想必先帝也不会与你相见的,所以你实在无须担忧以何面目见先帝,因为在先帝面前你早已无面目可言。所以哀家会按先帝生前所言,先帝与纯元皇后同葬景陵,你死后以贵妃之冖葬入泰陵,与早死的贤妃、德妃做伴。”我以手支颐,漫不经心道:“你是先帝生前最厌弃嫌恨之人,百官绝不会有异议。何况,你长久以来都是有名无实的皇后,顶皇后之名以贵妃冖下葬,也很多有合宜。”
她怔怔地,微干的嘴唇喃喃地张合,“死生不复相见?皇上真的这样说?”
殿外春意迟迟,无尽春光似一幅工笔描绘的画卷,我的声音在这温然春意里显得格外浃,“先帝恨毒了你。你害死他比重最爱的纯元皇后,害死他那么多孩子,他肯促使你皇后的名位已是勉强,怎愿再见歹毒心肠的你。”
她的目光如冰锥,似要将我身体戳裂,“到底是先帝恨毒了我,还是你恨毒了我?”
“没有温裕皇后,何来今日的甄环。哀家能有今日,全是由皇后您指点历练,自然感恩戴德,尽力促使你此生荣华。”我低低道,〃只是哀家已是太后,秉承先帝旨意就得替先帝成全你,他日史书工笔,乾元朝有四位皇后,却只有三位太后得享太庙祭祀。先帝会让你生生世世都是皇后,永不超生。”
她不语,绝望有气息迅速淹没了她。仿佛一息之间,支撑她身体的所有力量被一丝丝抽走,她缓缓走到方才的窗下,软软跌坐下至尊,再无声息。
我环视昭阳殿,富丽缠绵的雕画显得空d而死寂,缓缓道:“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里日月长。昭阳殿,当真是好地方。”我扶住小允子的手离去,再不回顾。
次日大典,皇帝封端贵妃为端康贵太妃,德妃为和敬德太妃,贞一夫人为贞怡太妃,庆妃为庆恭太妃。我在颐宁宫含笑受礼,亦安排下寿祺、凝凝寿、长寿等宫予她们居住。礼仪甫过,却见小连子匆匆赶来,我还以为是贞怡太妃不适,便问:“是贞怡太妃又哭晕过去了么?”
德太妃眉间微生悯意,举起绢子点一点眼角,叹息道:“燕宜为了皇上龙驭殡天伤心得水米不进,若弄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庆恭太妃忙笑道:“二殿下已去陪着开解了,贞姐姐顾念儿子,也必会保养身子的。”
二人正议论,小连附耳低语几句,我微一蹙眉,只道:“知道了。”
德太妃问我:“怎么了?”
我伸手按一按发髻上因素服而佩戴的白银簪子,淡淡道:“温裕皇后薨了。”
德太妃手中端着的茶盏一动,几乎洒了出来,“什么时候的事?”
小连子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宫女发现送进去的早膳不曾动,才发现出了事。”他声音一低,“来报的宫女说温裕皇后的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睁得老大,死不瞑目。”
庆恭太妃不掩嫌恶之色,“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
贵太妃眉毛也不抬一下,淡淡道:“该怎么做便怎么做,不必费事。”
德太妃微微一笑,“皇上虽然年纪还小,只是也该考虑着迎几位妃嫔入宫了。当年贵太妃不也是昭成太后早早鞠养在宫中的么。”
我漫然而笑,倦怠地倚在椅上,“是呢。等过些日子也该打算起来了。听闻殷大人家的女儿月镜与皇帝差不多年纪,十分懂事……”
窗下有微风过,引来上林苑弦歌声声,有年轻的歌女轻柔地唱着: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c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云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我侧耳倾听,信手拨起搁在身边的那具“长相思”,有流畅的琴音缓缓流出若秋水潺婉。
往事茫茫倾覆,仿佛人人都被这旋律浸染,只是黯然倾听。良久,德太妃才轻轻道:“先帝驾崩,宫中不宜见乐声的。”
我淡然一笑,“无妨。毕竟有新帝登基之喜。”
晨光融融清美,我倦然微笑,已经是正章元年了。
浮生恍若一梦,乾元年间事,皆是旧事,弹指刹那尘烟。
横汾旧路独自渡,空余红颜映残阳。
我转眸,颐宁宫富丽华堂,空庭寂寞,日影渐渐向晚,满壁斜阳空。
后来,我的予涵被过继入清河王府,再后来,润儿和涵儿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娄十年后,润儿的孩子没有孩子了,涵儿的孩子,我的曾孙便被迎入宫成为新帝。
只是那时的事,我再不知了。
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人生。而我的故事,已经完了。
浮生一梦,不过如此。
不过是“情”——写在《后宫》之后
在键盘上敲落一个个文字的时候,窗外有大雨过后的清新。#支持各种手机的txt;umd;chm;jar海量书库随你挑选;就在读吧文学网#站在十二楼的落地玻璃窗前往外看,有大片大片开阔的深绿蔓延。
我喜欢这个有山有水的小城,所以在这样一个烦热的下午,背负着窒闷的心情不顾一切逃出暂居的城市,来到这里,在写完了一个整整写了三年多的故事之后。
终于,写完了《后宫:甄嬛传》的最后一本,第七本。七,是我喜欢的一个数字。甄嬛的故事,最后一个字,是我在初夏的某日坐在师大某个小宾馆的房间里写下的。这个故事,自我在母校时始,又于母校终,像一个有始有终的圆圈,终于完结了。
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自己也轻吁一口气,居然写了那么长,那么久。
可是完结的那一刻,我心里一点也不快活。因为是我自己,把我喜爱的清,把我理想中温润如玉的男子,写到玉碎斑驳。
第五本书写完之后,蓦然觉得倦,那种疲倦的感觉,源自自己,也是源自对甄嬛和玄清未来之路的明晰。《荣极》的一章,甄嬛已经站到权力与荣宠的高峰,风光无限。万人中央,万丈荣光。可是我知,一旦走到巅峰,便再无路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盛极而衰,一步步失去。
再无退路了。
或许时光停在那一刻也是好的,即便玄清只能在万人之中仰望,他依旧是可以自由地爱着这个女子,依旧有自由的身体和心陪着她,等着她;即便甄嬛再割舍,再放不下,终究不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嫁与自己最心爱的男子,落定三人的悲剧。还有陵容和眉庄,再不幸,再痛苦,终究都还活着。
能等,总是因为心存希望,总胜于断肠声里忆平生,心字已成灰。
所以,暂时停了笔,能这样“结局”,也算好的。
然而,我想写的故事,从不是一个美好的童话,也不是戛然而止暂停的美满。我们的人生里,本就有那么多的错失和不得已,得我们一次次哪怕放不下,也得忍心泣血放下。所以,有了第六本和第七本,所以,每写一字,便离玄清之死,甄嬛之绝更近一步。
第七本写了很久很久,一直到许多文字成形,却独独空着那玄清与甄嬛的诀别,迟迟下不了笔,甚至不敢去想,不能去想。到最后一刻僵持着写完,心里像下着一场大雨,潮湿微凉,连指尖都是僵硬的。
当时未曾察觉,原来竟不能失去他。
于甄嬛,余生再多的尊荣富贵,这一生一世,不过是一个千古伤心人罢了。
算来,一梦浮生。
能在清冷孤夜里温暖一星回忆的,唯有那个人。
恍惚还是在从前,他以两指夹一夹她鼻尖,笑她”傻丫头”。于他,她从不是心思玲珑、步步城府的深宫宠妃;不过是温柔小女子,相对之间,足慰平生。其实于她,不过也是想一辈子做他的傻丫头,浮华如澹,万丈荣光,何曾抵得过他真心相待。
原来,我写了那么久的故事,不过只是写了一个”情”字,百般勘不破。
原来,问尽天下女心,不过是一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多美好的愿望,于甄嬛是,于眉庄是,于陵容是,于我们亦是。
一个女子,一生无甚大志,所求所愿不过是所盼望的那个人,真心愿意带给她幸福。
唯此而已。可是常常难得。
想起某位朋友曾经说过,要找一个自己喜欢又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又有美好结局,实在太难,叫人不敢期待。
我却始终想说,心底仍存相信,愿意尽力。
明明知道甄嬛有那样多的不得已,可是在掩卷之后,我却深恨她不勇敢。所以,我深爱的,始终是敢爱敢恨的眉庄;所以,在能够爱的时候,一定一定要尽力向他奔去。
便如我大爱的乔峰的一句——虽万千人,吾往矣。
这一个下午,有大雨潇潇,冲刷我烦闷的心情。多谢小来,陪我一起进退;多谢你,关切我烦恼;多谢你们,给我这样一个夜晚,可以小坐凉室,一盏清茶,一席旧话,笑语成欢。
忽然想起一句很俗很俗的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莫如嬛嬛与清,莫如眉庄与实初,莫如宛宛与玄凌。
千万千万,得一个圆满。
人生那样短,总要与倾心之人共度,才不算辜负。
以此良愿,与诸君共勉。
二○○九年六月二十日深夜于诸暨
潇潇雨止,凉风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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