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颖达回去后便向杨玄感禀报。这种轻而易举,他的声望摆在那里,河北人对他很信服。杨玄感不以为意地褒奖了几句,然后马上给了他一个新任务,连夜渡河赶赴白马,公开拜会正在联盟军中的大儒刘炫,然后借刘炫之力进入联盟高层,以此来影响联盟决策。
“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坚守黎阳,坚守的时间越长越好。”
杨玄感亲自走到地图前向孔颖达讲解坚守黎阳的重要性。黎阳这里不仅有黎阳仓,更是永济渠的“咽喉”所在,“咽喉”断了,永济渠中断,从南方运往北疆的水路运输线就断了,如此一来受到严重影响的不仅是东征战场,还有整个北疆防御。因为没有粮草辎重的持续供应,东征必然中止,而北疆防御却有崩溃之危,西起阴山东至辽水近万里防线一旦陷落,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控制了黎阳,就等于捏住了主上的咽喉,主上迫不得已,只能停止东征,以便把有限的粮草辎重供应给北疆镇戍军,确保北疆防御之安全。”
孔颖达听到杨玄感改称圣主为“主上”,情绪有些复杂。孔颖达能有今天的地位,与圣主有直接关系,圣主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他绝无背叛圣主的念头,更不想做一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但形势不由人,徒呼奈何?瞬间孔颖达就稳定了起伏不定的情绪,低声问道,“明公,涿郡囤积的粮草辎重,在敞开供应北疆镇戍军后,是否还有足够盈余保证几十万远征军回师东都?”
“当然没有。”杨玄感断然摇手,手指地图继续说道,“无论是河南讨捕大使崔弘升,还是涿郡留守段达,得知黎阳剧变,永济渠中断后,必然第一时间攻打黎阳。拿下了黎阳,就能通过淇水,把永济渠和大河重新连接起来,再通过大河与通济渠相连,如此便可重新打通南北运输,确保北疆所需。”
“对远在辽东的主上来说,南北运输畅通无阻的重要性,北疆防御牢不可破的重要性,实际上远远大于东都的安全。东都乱了,变成废墟了,那都属于国内危机,都在可控范围内,反之,若南北运输中断,北疆防线变得脆弱不堪,南北战争轰然爆发,主上和中枢必然腹背受敌,陷入两线作战之窘境,那局势就失控了,国祚崩溃都有可能。”
“当河北、幽燕的大军猛攻黎阳之时,主上会停止东征,远征军会撤回辽东,不过暂时他们还不会回师东都,一则因为粮草辎重的供应十分紧张,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们长途跋涉,二则北疆防御面临危机,远征军暂时需要留在边疆威慑北虏,以防万一。等到黎阳收复,大运河水道畅通,北疆危机缓解,主上和远征军就要回师东都了。”
“这就是黎阳的重要性。”杨玄感看了看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的孔颖达,语调沉重地说道,“黎阳坚守的时间越长,牵制的敌军越多,就能给某赢得更多时间攻打东都,而某一旦拿下东都,局势逆转,则兵变成功的把握大大增加
孔颖达迟疑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明公,你去东都后,谁来留守黎阳?留下多少军队坚守黎阳?”
“建昌公留守黎阳。”杨玄感手抚长髯,眼里掠过一丝担忧和无奈,“至于镇守黎阳的军队,建昌公的建议是,与白发李风云合作,以联盟军队坚守黎阳。”
孔颖达恍然大悟,当即知道了杨玄感命令自己连夜渡河赶赴白马的用意。
杨玄感以坚守黎阳来赢得更多攻打东都的时间,可见他对黎阳的重视,但目前杨玄感手上的军队太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事实上他根本无力兼顾黎阳的防守,所以之前孔颖达根本就没有想到杨玄感会坚守黎阳。再以黎阳的重要性来说,杨玄感应该派一位亲信部属留守黎阳,以确保他的谋划能得以忠实执行,而结果却是这一重任落在了李子雄肩上,这又出乎孔颖达的预料。
李子雄是一位足以与杨玄感比肩的军政大佬,他参加这场兵变肯定有他的目的,有他的利益诉求,由此推断,李子雄愿意坚守黎阳,名义上是帮助杨玄感,实则另有图谋。李子雄是齐王杨喃的政治盟友,是齐王入储的坚定支持者,与齐王利益相连荣辱与共,而齐王目前在政治上的处境十分“艰难”,如此一来,李子雄愿意坚守黎阳的目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于是黎阳战场上就出现了四股势力角逐厮杀,打着支援东都旗号的齐王,公然背叛圣主的李子雄,公然反对官府的白发贼李风云,还有就是真正拯救东都的忠诚于圣主的平叛大军。
李子雄若与齐王里应外合,利用黎阳来牟取利益,必定大肆敲诈勒索,“敲诈”完了杨玄感,再“勒索”圣主,两头获利,但杨玄感终究处于劣势,最后十有**会被他们以一个“高价”卖给圣主。然而,齐王不能公开背叛圣主,李子雄手上无兵,他们若想坚守黎阳实现攫利之目的,就必须与白发李风云合作。但李风云是什么人?中土第一叛贼,实力强悍,号称有十几万军队,齐王和李子雄与这样一个悍贼合作,根本就是与虎谋皮,最后谁利用谁,谁吃了谁还尚未可知。
此时此刻,黎阳大战的帷幕还没有拉开,李风云还没有渡河,杨玄感依旧拥有与李风云秘密合作的主动权,依旧有操控黎阳局势并利用李风云实现其坚守黎阳之目的,而在孔颖达看来,这就是杨玄感命令自己火速赶赴白马的用意所在。
“明公,建昌公打算给李风云什么承诺?”
“黎阳仓。”杨玄感说道,“李风云没有一块稳定的地盘,军队数量却急骤膨胀,其结果可想而知,联盟之所以二次转战中原,劫掠通济渠,正是因为陷入了严重的粮食危机,所以黎阳仓对他来说势在必得。”
“那么明公打算给李风云什么承诺?”孔颖达追问道。
杨玄感笑了,意味深长,语含双关,“某不需要给他承诺。”
孔颖达疑惑了,不明所以。
“你当真不知道李风云身在何处?”
杨玄感的笑容愈发灿烂,但在孔颖达的眼里却十分诡异,一股寒意忍不住从心底涌了出来,“李风云不在白马?
杨玄感摇摇头,叹息道,“若你当真不知道李风云身在何处,说明你并未赢得他们的信任,也证明你并未真正出卖某。”
孔颖达几欲窒息,冷汗涔涔,“某对明公的忠诚,唯天可鉴。”
杨玄感笑笑,不以为然,然后冲着孔颖达摇摇手,示意他不要紧张,“某很欣慰,但非常时刻,某需要你背叛某,出卖某,以此来赢得他们的信任,否则你进不了联盟高层,也影响不到联盟决策,更无法帮助某实现坚守黎阳之目的。”
孔颖达吃惊地望着杨玄感,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有些机密,某现在告诉你,让你对现在的局势有个全盘了解,对未来的局势走向有个清晰判断。”杨玄感说道,“唯有如此,你才能完成某托付的重任。”
接着杨玄感就把自己与李子雄,李子雄与齐王,齐王与李风云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相关机密有选择性的详细告之。
“对齐王来说,皇统是他唯一的目标,但以他目前的微弱实力,根本就没有夺取皇统的希望,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东都兵变,寄希望主上和中枢在这场兵变中一败涂地。”杨玄感最后总结道,“如果东都政局的发展不利于他夺取皇统,那么他必然退而求其次,想尽一切办法壮大自己,以求生存。”
孔颖达虽然与河北豪门保持着密切联系,尤其与博陵崔氏和赵郡李氏都有直接往来,甚至待崔弘升以弟子之礼,因为曾历任冀州刺史、信都太守的崔弘升对其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但他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距离河北贵族的核心圈子依旧遥不可及,就像他的老师刘焯,他视之为恩师的刘炫一样,始终是高层政治博弈中的“棋子”,任人摆布任由宰割,这让他非常失落,更为愤懑,梦想和现实的差距就如一把刺入身体的利器,令其痛彻入骨。
“齐王离不开李子雄的支持,而他们能否达到目的,李风云不可或缺,那么李风云的目的又是什么?仅仅就是为了黎阳仓?这显然不可能。”杨玄感抚髯笑道,“李风云若想生存下去,若想发展壮大,做流寇没有前途,必须要一块地盘,所以某可以断定,李风云的真正目的是抢地盘,为此他需要混乱东都局势,东都越乱越有利于他抢地盘,而他若想实现这一目的,不仅要把某拉到东都战场,还要把齐王、李子雄等人统统拉到东都战场,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引发旷日持久的内战,才能给他发展壮大联盟赢得充足的时间。”
孔颖达心领神会。杨玄感面授机宜到如此地步,如果孔颖达还是懵然不知,那他就不是天赋异禀的大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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