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二,深夜,李风云、李密率联盟主力越过函谷关,向渑池方向急速前进。
同一时间,杨玄感率本部主力军队随后跟进,悄然接近函谷关。
同日夜间,西京留守卫文升率军抵达弘农郡首府弘农城。弘农太守蔡王杨智积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出城相迎,也拒绝了卫文升、明雅等大臣的探视之请,以此来表达他对西京人借机打击弘农杨氏,甚至做出掘墓鞭尸焚骨这等天怒人怨之事的愤怒。某种意义上此事就是赤。裸。裸的打脸,不但打宗室的脸,也是打圣主的脸,而弘农杨氏沦落到如此不堪之地步,杨氏内部自相残杀自我损耗,对宗室和圣主的权威来说也是个不可弥补的巨大打击。
卫文升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虽然心底坦荡荡,但他也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是非观已难以更改,对圣主和宗室做了不该做的事或多或少还是有些歉疚。看到杨智积拒不见面,卫文升的情绪有些低落,遂托付兵部侍郎明雅以探视为由进城走一趟,不论能否见到杨智积的面,都务必把利害关系说清楚,一旦杨玄感西进,杨智积必须拼死阻御,不惜代价也要把杨玄感拖住,这已经不是私人感情问题,而是关系到了国祚存亡,容不得半点疏忽。
明雅进了城,没有见到杨智积,也没有见到杨智积的儿子,出面接待他的是杨续,而杨续是观德王杨雄的儿子。杨续没给明雅好脸色,自始至终阴沉着一张脸,眼神更是阴戾,冷冰冰的好似要吃人一般。
明雅能够理解,虽然挖的是杨玄感一脉的祖坟,痛在杨玄感的心上,但宗室与弘农杨氏同根同源,同气连枝,皇族也是感同身受。这是奇耻大辱啊,这一巴掌不仅仅打在杨玄感的脸上,打在弘农杨氏的脸上,也打在宗室和圣主的脸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明雅委婉做出解释,这件事的确是卫文升做的,但始作俑者却是关陇本土贵族,罪魁祸首是关陇本土豪门世家,如果他们不在驰援东都一事上设置重重障碍,卫文升也不至于失去理智行此玉石俱焚之下策。
杨续冷笑不语。
两代皇帝所坚持的中央集权改革得罪了所有的门阀士族,尤其得罪了既得利益最大的关陇统治集团,其中就包括弘农杨氏,而杨玄感做为弘农杨氏的新一代领袖,公然举旗反对改革,反对圣主,等于在自家人的背后捅了一刀,接下来各方势力当然一哄而上,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墙倒众人推乃是必然之事。对此杨续有所准备,月初杨恭仁曾要求杨师道西进华阴便是劝说诸房长者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选择,既不要窝里斗,也不要给政敌一锅端了,但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政敌竟然丧心病狂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掘墓鞭尸、挫骨扬灰,这对弘农杨氏的打击太大了,这是对杨氏尊严的肆意践踏,是对杨氏声誉的无情碾压,而尊严和声誉正是构成杨氏千年豪门的精神核心所在,这种情况下弘农杨氏若不殊死相搏,圣主和宗室若不血腥报复,杨氏子孙若不洗雪耻辱,弘农杨氏必定迅速走向没落。
所以此事在杨续看来,这些人都疯了,为了打击圣主无所不用其极,杨玄感用阳谋公开造反,而其他人用阴谋暗中推波助澜,难道他们当真以为可以推翻圣主?可以改天换地?
明雅看到杨续始终不说话,不得不继续解释。
卫文升之所以走这步棋,原因就在如此,就是圣主和宗室都会把仇恨记在关陇本土贵族头上,把关陇本土贵族逼到悬崖边上,逼得他们不得不到东都战场上舍命相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以杨玄感为首的河洛人和以韦氏为首的关陇本土贵族两败俱伤之后,朝堂上的保守力量就不堪一击了,如此便能给圣主和改革派赢得逆转危局的机会,毕竟连续两次东征失利在军事上和政治上给圣主和改革派造成的打击太大了,如果不能利用这场兵变给保守势力以沉重打击,圣主和改革派必将失去绝对权威,改革必将停滞甚至倒推,而如此一连串的叠加打击,必将置圣主和改革派于倒塌之危。
兵部侍郎明雅的解释很有水平,他名义上把罪责都推给了关陇本土贵族,但实际上明确告诉宗室,这是圣主和改革派所愿意看到的局面,圣主和改革派为了拯救自己,为了牢牢掌控权柄和维持改革的进行,肯定会支持卫文升这种“壮士断臂”之举,圣主肯定愿意牺牲弘农杨氏来确保中央集权改革的持续进行。总之一句话,在圣主和改革派眼里,为了建立和完善中央集权制,为中土夯实大一统的基础,任何东西都可以牺牲,弘农杨氏一样可以牺牲。
杨续听懂了,冰冷的脸色起了些变化,他意识到事情比自己想像得更严重,兄长杨恭仁显然比自己更加了解圣主,知道圣主在关键时刻极有可能牺牲弘农杨氏,所以未雨绸缪,想方设法保全弘农杨氏,保全宗室力量,以防不测。
“某会如实转告大王。”杨续终于开口,算是接受了明雅的解释。
明雅紧悬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他和卫文升等人最担心的就是宗室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一旦蔡王杨智积在杨玄感西进入关的时候提供帮助,或者视若无睹任其通过,甚至在前方激战之际突然于后方倒戈,那就麻烦了。
“东都之战,同轨公卫文升并无胜算,但形势不由人,如今他也只能一往无前,殊死一搏。”明雅抚须叹道,“只是如此一来,东都恐怕就有覆没之危了。”
杨续心领神会。
关陇本土贵族现在处在两难窘境中,如果不与杨玄感拼个你死我活,将来圣主和宗室必定血腥报复,卫文升以自己行将就木之躯把整个关陇本土贵族集团都拖进了“刑场”,反之,如果与杨玄感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实力削弱了,关陇本土贵族集团将来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圣主和改革派宰割了,所以西京大军到了东都战场后,虽不至于消极怠战,但也不会舍生忘死,极有可能与杨玄感形成僵持,把杨玄感拖在东都战场上,以等待其他各路援军的来临,最大程度地保存实力。
这种局面下宗室的态度很重要,如果蔡王杨智积公开支持卫文升,旗帜鲜明地反对杨玄感,做出为了国祚宁愿牺牲弘农杨氏之姿态,必定能在政治上向西京方面施以重压,从而迫使西京大军能在东都战场上有所作为,即便把东都打成废墟,也绝不能让杨玄感攻陷东都,让圣主的脸再一次被打,威权再一次受损。
杨续沉思良久,做出了“转告”蔡王的承诺。
明雅带着希望告辞离去,但一夜过后,六月二十三清晨,西京大军拔营起寨,在晨曦中踏上征程,而卫文升等人“翘首期盼”的蔡王杨智积依旧没有出现,弘农郡府也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加入东都平叛。
卫文升等人非常失望,不过这符合蔡王杨智积的风格,蔡王一向谨小慎微、明哲保身、缩着脑袋过日子,宁可不作为,也不错误作为,只是如此关键时刻,蔡王的沉默实际上就是无声的抗议,代表这位“老好人”已经愤怒到了极致,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已经连虚伪的笑脸都吝啬不给了。
六月二十三,荥阳战场。
韩相国率军抵达荥阳,包围荥阳的军队一夜暴涨。
郇王杨庆果断下令,弃守荥阳,突围南下,直奔首府管城而去。
顾觉进驻荥阳。韩相国和吕明星则率军直杀通济渠,继续东进,要以最快速度拿下金堤关。
六月二十三,黎阳战场。
齐王继续攻打黎阳城,攻势依旧“猛烈”,同时敦促河北讨捕大使崔弘升、涿郡副留守陈棱尽快赶赴黎阳城下会
崔弘升和陈棱均以就近剿杀叛贼为借口,滞留于内黄和汤阴,迟迟不向黎阳靠拢。
齐王的“威胁”之意太明显了,他就是要利用黎阳来影响甚至控制整个局势的发展。大运河要持续断绝,东都要旦夕不保,这场风暴要越来越大,以此来迫使圣主放弃二次东征,让圣主和中枢再一次遭受重创,唯有如此他才能最大程度地攫取政治利益,即便夺取不到皇统,最起码也要保证他和他的政治势力能够生存下去,暂无灭顶之灾。
崔弘升和陈棱约定,不论行省如何决策,他们都要与齐王保持安全距离,务必把齐王“困”在黎阳,不让齐王进京以致风暴失控,当然了,如果白马那边的彭城留守董纯有所异动,他们就要注意了,防止齐王金蝉脱壳,在他们眼皮底下飞马进京。
这天黄昏,西京大军抵达常平仓,距离弘农宫已近在咫尺,距离陕城也就剩下几十里路程了。
卫文升接到了行省从水路送来的紧急文书,而这封文书的内容表明当前形势愈发恶化,除了东都被叛军完全包围,与行省失去联系外,最重要的就是齐王进入了黎阳战场,控制了南北大运河,抢占了先机,让中央陷入了被动。
对卫文升来说,现在顾及不到黎阳方面的局势,当务之急是以最快速度杀进东都战场。他只有抢在齐王的前面杀进东都,才有可能阻止齐王进京,或者在齐王进京后阻止其与杨玄感结盟。
然而,函谷关已被杨玄感攻占,如果西京大军由崤、渑一线直杀东都,则必然受阻于函谷关,于是有人提议改走水路,沿大河而下,由邓津、孟津方向登陆杀进东都战场,既安全又稳妥,但此策等于敞开大道任由杨玄感西进关中,理所当然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
卫文升反复权衡,迟迟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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