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柔是内史侍郎虞世基的儿子,而在中枢核心层中,世基是江左贵族集团的领军人物,裴世矩则是关陇贵族集团的中流砥柱,两个“山大王”明争暗斗,矛盾激烈,这种背景下,由虞世基出面解救李德武,当然最合适不过了,无论怎么解读都不会造成裴世矩的麻烦。
“这句话,你应该对建昌公(李子雄)说,虞柔现在在他的帐下,对建昌公还算恭敬,对某这个贼帅却是不屑一顾。”
李风云知道裴宣机救妹婿是假,借裴淑英化解仇恨拉近关系是真,说白了裴宣机既然来了,就不会空手而归,亦不会接受李风云的“放养”提议,他一定要控制这股力量为己所用。
“这种事某如何能说。”裴宣机语含双关,“要说也只能你说,由你托付建昌公。”
李风云看了他一眼,冷笑,让我说,岂不等于自曝真相?而且还是裴宣机要告诉李子雄的真相,但这个真相并不是自己所需要的,它会捆住自己的手脚,让自己倍受掣肘,无法自由飞翔,“阿兄年纪长了,这手段也高了,老奸巨滑,足以与老大人比肩,佩服佩服。”
裴宣机呵呵一笑,“出事后小娘子就时常念叨你,拿你来嘲讽某这个哥哥,说你若是活着,定会拼着性命不惜代价帮助她。现在好了,你不但死而复生,还可以拯救她于危难之中。某修书相告,她定然欣喜若狂,忧伤尽去。”
裴宣机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李风云紧皱眉头,权衡得失。事已至此,李风云也不好撕破脸了,毕竟李平原如果活着,对裴淑英这个小妹妹应该是宠爱有加,甚至愿意为她付出性命,自己于情于理都要替李平原了却了这桩因果,只是如此一来,自己付出的代价恐怕就大了,迫于李平原和裴氏之间的特殊关系,以及由此给裴氏尤其是裴世矩带来的巨大政治风险,自己不得不做一些妥协,因为裴世矩一旦因此而“受伤”权势大减或者被政敌排挤出中枢核心层,则必将影响到中外大势的走向,必将对自己的未来谋划产生无法预料的阻碍。
“李德武这个人怎么样?是否值得小娘子托付终生?”李风云问道。
“某家大人相中的女婿,当然是人中龙凤,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惜气运太差。”裴宣机叹道,“实际上陇西成纪李氏自申明公死后,便由盛而衰,一代不如一代。”
“某记得李德武应该是郕国公李浑的侄子,文城公李善衡的堂兄弟。”李风云又问道,“某很奇怪,郕国公李浑一直顺风顺水,因何事违法,最后竟然连累到李德武流配岭南?”
李浑字金才,裴宣机所说的李金才就是右骁卫将军李浑,而在李风云的记忆里,李浑及其整个家族是在两年后的春天,也就是南北大战爆发前,在改革派和保守派再度爆发激烈对抗时,被圣主和改革派“一锅端了”,李德武做为成纪李氏的族人之一,流配岭南。陇西成纪李氏是关陇贵族集团陇西一系的第一豪门,是整个西北世家豪望的“领袖”,李贤、李远、李穆三兄弟更是关陇崛起的功勋大臣,尤其李穆,不但在西魏、北周朝就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在大隋开国前期更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没有李穆对先帝的坚决支持,有没有大隋还是两说,所以开国后先帝就赐予李穆一族“免死金牌”,然而盛极而衰,随着中央集权改革日益侵蚀到豪门世家的利益,做为既得利益者的李穆一族,终于走到了改革的对立面,被圣主和改革派斩尽杀绝。
后世历史把李穆一脉的覆灭责任都推给了圣主,说圣主听信方士谗言,被“李氏当为天子”这句谶言所迷惑,最后滥杀无辜。而充当“杀手”的就是圣主的心腹宇文述,说宇文述为公报私仇,借助谶言故意陷害李浑,灭其全族。
事实上内情远比传言复杂,考虑到当时中外大势已急骤恶化,外部有西突厥的压迫和******的入侵,内部的保守派则趁此良机,向圣主和改革派发起了疯狂反扑,试图以中土兴衰和国祚存亡来胁迫圣主放弃改革,试图从革派手中夺回执政权,而圣主和改革派为了抗击北虏的入侵,毅然决定倾尽国力进行南北战争,攘外必先安内,在妥协已经无法赢得保守派一致对外的情况下,唯有举起屠刀,给保守派以沉重打击,以武力遏制和打击对手,以此来赢得两京政局的暂时稳定。结果可想而知,把李浑一族斩尽杀绝,的确重创了陇西成纪李氏,给了关陇贵族集团沉重一击,但兔死狐悲,此举在打击了保守派嚣张气焰的同时,也彻底激怒了西北武人集团,彻底激怒了以西京为首的保守势力,双方势成水火,就此反目成仇,刀戈相见,突然之间,叛乱大潮如海啸般席卷了中土大地。
圣主和改革派腹背受敌,对外南北战争一败涂地,对内改革更是一溃千里,内外两条战线都输了个底朝天,迫不得已,圣主和改革派于南北大战后的第二年,南下江都,变相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虽然在这之前圣主和改革派为了泄愤,把苏威及其家族全部“打倒”,再给保守派以沉重打击,但这已经改变不了失败的命运,他们就此告别东都,告别两京政局,告别中央集权改革,然后与国祚一起死去。
所以“李浑灭族事件”,在政治上它是压垮圣主和改革派的最后一根稻草,它在大隋王朝最后三年岁月里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位置,即便后世历史蓄意抹黑圣主,抹黑宇文述,蓄意淡化此事,但只要把此事件放在王朝后期的改革和保守两派激烈厮杀中,就不难发现它的重要性。
时为黄门侍郎的裴世矩,为了自保,强迫女儿裴淑英和女婿李德武离婚,从中也能看出来“李浑灭族事件”对当时两京政局影响之大,否则做为中枢核心层的宰执,实在没有理由做出这等卑鄙无耻之事自毁声誉。
但是,现在历史轨迹似乎在某些方面出现了偏差,李浑还没有摊上族灭之祸,李德武却被流配了,这其中有何玄机?这些玄机对李浑本人及其家族有何影响?
李风云非常关注李浑,甚至在东都作战期间,通过李珉传话,极力说服李浑在杨玄感兵变结束后,在清算风暴席卷两京之时,主动要求北上戍边,以离开京都暂避风暴,实际上就是想改变李浑本人及其家族的命运。
在李风云看来,李穆三兄弟在西北武人中的影响力太大,附庸于陇西成纪李氏的世家望族遍布西疆,而忠诚于李穆一族的门生故旧亦是遍布朝野,其势力之庞大,并不亚于老越国公杨素和小越国公杨玄感所苦心经营的河洛集团,所以这股庞大实力如果没有被圣主和改革派推到对立面,自毁长城,而是政治妥协后携手合作,坚固长城,那么南北大战可能是另外一种结局,即便不能击败北虏,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最起码也能在诱敌深入后,于代北一带打个平手,不至于让圣主和中枢被北虏包围于雁门达一个月之久,遭受空前耻辱,从此威权丧尽,失去对朝政的控制,失去对地方的控制,继而导致国祚轰然坍塌,统一大业轰然崩溃。
到目前为止,李风云成功改变了崔弘升的命运,改变了齐王、李子雄、韦福嗣和李善衡的人生轨迹,但除了齐王,其他人在南北战争中所能发挥的作用,都没有李浑大,所以李风云还想竭尽全力改变李浑的命运,改变彭城留守左骁卫将军董纯的命运,继而改变南北大战的结果。
李浑是陇西成纪李氏的宗主,李善衡是陇西成纪李氏的鼎柱,董纯则是陇西成纪李氏旗下最重要的得力干将,如果把他们三人都调到北疆戍边,再加上李子雄这个陇西李氏渤海房的家主,那么可以想像,一旦南北大战开始,西北武人必定追随在他们的大旗下,奋勇杀敌。另外还有崔弘升,这位博陵崔氏的宗主如果也能北上戍边,那么冀北乃至整个河北的力量都会被调动起来,携手抗虏。至于出身关中豪门的韦福嗣,宗室皇族杨恭道,五大豪门荥阳郑氏的郑俨,洛阳贵族韩世谔,江左人周仲、虞柔、来渊等等,他们的背后都有强大政治势力支持,只要充分发挥这些人的作用,必能利用南北大战把这些分属不同政治集团的大大小小政治势力暂时联合到一起,一致对外,如此则南北大战的结果必然有所改变,最起码不至于让北虏长驱直入杀进雁门,不至于让圣主和中枢被北虏包围在雁门城中遭受空前耻辱,如此便可以挽救圣主和中枢的威权,为大战结束后挽救两京政局赢得一线生机。
李风云的设想是美好的,无可指责,但以他的能力肯定做不到,必须依赖于齐王,而以齐王的能力,若想实现这一目标,却是千难万难,基本上不太可能。从齐王的角度来说,这等于把自己的“班底”全部调到了北疆,等于明确告诉圣主他要据北疆而称霸,而从圣主和中枢的立场来说,本来就要防患于未然,就要防止齐王坐大,尾大不掉,当然不会答应齐王的这些过分要求,所以此事就算李风云极力怂恿游说齐王,齐王也未必敢开口,毕竟激怒圣主的后果很可怕,搞得不好适得其反,反而逼得圣主和中枢早早对李浑和董纯“下手”,以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来严厉警告和沉重打击齐王。
李风云殚精竭虑苦思无策之下,也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裴世矩身上,因此他很矛盾,因为裴世矩要为此承担巨大风险,以裴世矩的谨慎小心,他未必愿意承担这种风险,就算退一步,裴世矩愿意承担这种风险,前提也是齐王和李风云必须为此付出让他满意的代价,那么这个代价是什么?不言而喻,大家心里都有数,这是齐王和李风云无法为之付出的代价。
出乎李风云的预料,裴宣机竟然主动来了,这让李风云看到了一丝希望。裴世矩如此急不可耐地把“手”伸过来,说明当前中外大势对中土十分不利,其未来趋势亦让中土十分被动,迫不得已之下,裴世矩只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先把北疆镇戍危机化解了,先把南北战争的前期准备工作开展起来,以免被北虏打个措手不及,引爆内外危机,陷中土于崩溃深渊。
李风云果断决定抬高谈判的价码,以便讨价还价,看看能否达到预期目标。现在双方都还有一点时间,这次谈不成,下次还可以再谈,而第三次东征结束后南北大战的阴云必然笼罩在长城内外,圣主和中枢压力倍增,到那时双方虽然还是可以谈,但形势对双方都不利了,重压之下双方都有可能决策失误,结果导致功亏一篑,所以李风云认为,当前关键是,必须让裴世矩明确知道自己的底线,这样双方或许能在第三次东征前达成一致,这样就能给北疆争取到足够的战争准备时间。
李风云深谋远虑,而李浑正是他全盘谋划中的一个关键人物,所以突然听到裴宣机说李金才违法,李风云瞬间警惕起来,当即追问缘由。这一追问看似正常,但裴宣机却疑窦丛生,因为李风云的注意力不可能放在这件小事上,双方正在为谈判“预热”,注意力非常集中,如果不是牵涉到谈判问题,不可能在无谓小事上浪费口舌。
“有传言说,李金才之所以能够以申明公第十子的身份,承袭申明公之爵位,是因为他设计害死了本来已承袭爵位的申明公之嫡长孙李筠,扫清了继嗣的最大障碍,而当时被当作杀人犯的李瞿昙不过是替死鬼而已。”裴宣机不得不耐心做了一番解释,“先帝一直以不合法度为由,拒绝让李金才继嗣,直到圣主登基,李金才买通了他的妻舅宇文述,由宇文述居中游说后,才得以继嗣,如愿以偿。齐王失德案爆发后,李金才和宇文述各为其主,反目成仇,于是这件陈年旧案就给翻了出来。李金才斗不过宇文述,但宇文述也斗不倒李金才,最后李瞿昙的胞弟李德武就成了牺牲品,再一次做了替死鬼。”
李风云连连颔首。这件事他有些印象,记忆中的历史里的确有记载,说宇文述之所以诬陷李浑并灭其族,是因为李浑出尔反尔,没有兑现他贿赂买通宇文述帮他继嗣而答应给付的钱财。当然这种说法实在经不起推敲,一笑置之,不过裴宣机的述说倒是证明了一件事,李浑和宇文述因为政见不合,翻脸了,而李德武一案也让李浑看到了留在京师的危险,而这或许正是之前李珉游说他戍边,其意有所动的原因所在。
“善!”李风云大手一挥,非常爽快地做出承诺,“这个忙,某帮了。”
裴宣机笑了。李风云终究还是做出了妥协,只要他答应救人,就必须求助李子雄,而这等于告诉李子雄,他和裴氏之间的关系,就如李子雄所想的那般密切。
“还是那句话,你有何条件?”裴宣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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