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守岁人

    光景消失，但成祖最后的眼神，令二人久久不能平静。
    他是那么的坚定，以至于没有半分犹豫的就选择付出了全部。
    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不当儿子，不当丈夫，不当父亲，只是皇帝。
    宋胤想起成祖彻底改变前的那个晚上，从不饮酒的父亲少见地喝了一整壶。
    成祖的酒量其实不小。
    母亲劝他回到屋子里再喝，外面天凉。
    他没有听，只是望着天上明月。
    母亲问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喝酒。
    父亲沉默过后，给了一个不是回答的答案。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总要有人站出来，去做成某些事。”
    那时，他和后来成为先帝的兄长躲在廊下的柱子后面偷看。
    当时的他们并没有在意那句话。
    现在想来，成祖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下定了决心。
    社稷图对宋胤说道：“如你所言，我是一件器物没错，那你可知我是怎样的一件器物？”
    他手掌一挥，一座江山图横亘于天幕之中。
    大小山川，江河湖海，日月星辰，万家灯火，一一浮现在眼前。
    另外还有数百道金色萤火如星光般在广袤山河中忽隐忽现，那是南齐境内所有山水神明的金身所在。
    从开国之君到先帝，南起历经一千两百年，六十五代君王的画像，依次出现在山河中央。
    他们就像是一连串的幽魂，在二人面前闪过，最后化为江山气运，融入社稷图之中。
    “何为君？君王乃是承载人民意志的人。何为天下？天下乃是民心所向！没有任何一股力量可以打倒一个万众一心的国家。我乃承载江山意志之器，凝聚人心之物！”
    “你能为南齐牺牲到什么地步？”
    “一切！”
    “……全部。”
    “所有……”
    一道道身影从面前闪过。
    他们都是未登上皇位的宋氏子弟，都得到了社稷图的认可，并且，都付出了一切。
    但他们都无法承受江山气运与万民意志加于一身的重量，而身心崩溃。
    心有不甘，却不曾后悔。
    “坐上皇位，意味着你们要背负起南齐苍生，从此不再为人，终此一生，只为南齐。”
    社稷图再次开口道：“所以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可以为南齐牺牲到什么地步？”
    二人沉默过后，同时上前一步，说道：“一切。”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然后又释然。
    他们当然会这么选，因为他们是宋氏子弟。
    社稷图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好。”
    ……
    ……
    皇甫梧桐狂风般掠过山道，于心中呼唤社稷图。
    社稷图不仅承载着南齐的江山气运、万民心愿，还掌管着南齐境内大小神明、英灵野鬼的册封与罢黜。
    拥有了它，就等于同时拥有了南齐的天时地利人和。
    夺走先帝骨血的那个家伙，一定是冲着社稷图来的。
    倘若真被他办成了。
    南齐就会在顷刻之间落入他人之手。
    皇甫梧桐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神通：乱法仙境。”
    氤氲仙光突然出现，瞬间笼罩了皇甫梧桐。
    她的气机与命理，顷刻间从这片天地消失不见。
    这是谢九章留下的一道陷阱，专门捕捉可能发生的变数。
    皇甫梧桐只觉得坠入了一片失序世界当中，入眼皆是五彩斑斓的扭曲光线。
    庞杂的信息透过双眼，直接灌入脑海，险些阻断了她的思维。
    冗余信息所带来的负荷使她双目流血。
    她双手掐诀，施展法术，想要阻隔信息的冲击。
    法术却在成型之前的一刻破碎了。
    施法失败。
    道法，是修士通过特定的方法，以灵气为燃料，将自身的道，释放出来，以达到影响现实世界的效果。
    与修士最为惧怕的无法之地不同，乱法仙境之中，所有的道与法都是失序的，修士的道会被仙境的道干扰，充满杂质的灵气都无法支撑一个法术成型。
    就像一个普通人跌落于激流当中，任他如何拼命挣扎，都是徒劳。
    皇甫梧桐骂了一句娘，一手按着脑袋，在意识完全被夺走之前拼命思索。
    如果继续呆在这里，肯定会成为这片天地的肥料。
    既然无法用法术打破，那就用飞剑斩开！
    皇甫梧桐双手掐诀，如莲花绽放，掌心中凝聚出一轮淡淡的金色月光。
    一把通体晶莹如琥珀的三尺青锋，被她握在手中。
    本命飞剑，梧桐。
    剑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在虚空中留下一道淡金色的薄纱。
    剑气的光辉宛如东方将白，晨光熹微洒遍仙境。
    这道光太过缺少霸气，轻柔的像是清晨睡醒之人吐出的一道叹息，又像是阳光下的溪水缓缓流淌过岩石。
    可就在下一刻，乱法仙境内无数条代表失序道法的五彩光线瞬间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官元霁曾评价皇甫梧桐的飞剑，温柔得如同女子呢喃，只有真正领教过的人才知道，那就是一道晴天霹雳。
    温柔，劲健。
    两个背道而驰的词语在她的这把飞剑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皇甫梧桐出剑不停，仙境被漫天的金色柔光淹没，裂开数不清的口子。
    剑光从里面露出来。
    仙境的口袋，再也挡不住亮起的光。
    若有人从外面看去，这里就像是一颗四面漏风的皮球。
    再斩一剑，就能打破这里了。
    皇甫梧桐决定倾力递出最后一剑。
    空气中响起一道清脆声响，失序道法与剑气猛然爆发，向四面八方铺陈开来。
    皇甫梧桐的最后一剑，没能完整地递出去。
    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全身发亮的人形，以扭曲的五彩线条凝出了一把奇形怪状的兵器，像刀像剑像弓又像是镰刀。
    人形就是用这东西接下了她的剑招。
    既然有仙境，当然也会有仙境主人。
    这个存在，便是乱法仙境失序道法的产物。
    仙境主人抬起脸。
    我们姑且把那称为一张脸。
    它的头上没有五官，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椰子。
    它朝向皇甫梧桐的一面，是一圈又一圈螺旋向下的线条。
    像是从天上俯视龙卷风的顶端图像。
    皇甫梧桐感觉这个东西，似乎在与自己对视。
    她道心微颤，就连神魂也跟着出现了摇晃，飞剑梧桐的剑光顿时削弱了几分。
    她连忙后撤出数百步远。
    乱法仙境无天无地，丈量单位也失去了意义。
    仙境主人如影随形，一次又一次的接近皇甫梧桐，手中奇异兵器毫无章法的对着她一通乱砸。
    本来以这种粗劣的招式根本不可能是皇甫梧桐的对手。
    但是它出手太快了。
    快到皇甫梧桐一时之间都只能疲于招架，无法还击，而且整座天地都是它的道场，皇甫梧桐等同于身处敌营。
    市井里有一句话，叫乱拳打死老师傅，说的正是此理。
    皇甫梧桐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被动。
    即便对阵官元霁，她都不曾像这样狼狈过。
    不过她也因此确定了一件事。
    这个神通的主人，肯定是一名飞升境无疑。
    “神通主人迟迟不肯现身，肯定是冲着社稷图去了，我不能在这里继续跟它浪费时间！”
    也不知道社稷图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呼唤，自己必须在事情发展到更糟之前，找到社稷图。
    皇甫梧桐并指抹过剑身，眼神冷厉。
    “来吧，最后一剑，你我分个生死！”
    ……
    ……
    在皇甫梧桐刚一进入山道的时候，社稷图就知晓了她的存在，也听到了她的呼声。
    可还未等社稷图回应，皇甫梧桐就忽然从他的感知中消失了。
    社稷图掐指推算。
    “神通？看来有多余的虫子混进来了。”
    社稷图的两道长眉抖了抖。
    他的责任只有为南齐筛选出一名真正的君主，救人不是他的职责。
    更何况皇甫梧桐，还是唯一一个通过社稷图的考验，却又抛弃了职责的人。
    让她担任守墓人，已经算是法外开恩。
    他凭什么还要去做更多。
    但是抛开职责不谈，社稷图作为一个具备思考与智慧的存在，对皇甫梧桐这个人，还是感到相当的好奇。
    她是如何在与江山意志、万民意愿的冲刷中保持自我的？
    千余年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转而望向横亘空中的社稷山河的缩影，两道孤魂野鬼似的身影脚步踉跄如婴儿蹒跚学步一般，徒步行走其中。
    社稷图给他们的最后一道考验。
    就是以凡人之躯，走遍南齐的山山水水，最后重新登上骊珠山。
    若是一个普通人想做成这件事，至少得花上数十年光阴。
    宋端祥是金丹境修士。宋胤更是九品之上的强大武夫，数十年如一日的修炼，加上他身为亲王柱国所能得到的资源，远远超过南齐所有武夫。
    他是第一个打破武夫断头路只到金丹壁垒的人，现在的他堪比元婴！
    这种程度的考验，对他们来说，本应连打发时间都算不上。
    可当他们被社稷图丢入山河缩影之后才发现，这个想法，大错特错。
    在这片天地中，充斥着无数愿望，那些心念化作实质重重落在他们的肩头。
    云层中飞舞翻腾的王道气运所凝聚成的蛟龙，它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令二人背上千钧重担。
    他们每一步都走的结结实实，又摇摇欲坠。
    然而这里最令他们感到痛苦的，不是凡人孱弱的身躯，更不是无法感受到时间的孤寂。
    他们一点都不感觉寂寞，恰恰相反，这里“热闹”极了。
    他们的每一个脚步，都伴随着各种嘈杂的声音。
    那是南齐万万子民的心声、是战死沙场英灵的怒吼、是南齐历代先君未完的遗愿。
    所谓的承载江山意志，凝聚万民之心，就是要把这些“声音”全部融入身体、灵魂！
    佛门有愿力、业力一说。
    这些声音的原理与其相似，但本质更接近执念。
    当数以亿计的心念涌入一个人的脑海，会是什么场景？
    社稷图看过无数次那样的结局。
    要么承受不了这些心念的重量，身体与魂魄被彻底碾碎，再无来世。
    要么顺从他们，成为一个为实现他们心愿而行动的，名为皇帝的机构。
    自开国之君逝去后，南齐历史上只出现过三个人，通过了这次考验，并活了下来。
    其中两人成了南齐名垂青史的明君，另一个，就是皇甫梧桐。